飘天文学 > 一路清尘 >第 94 章 chapter 94
    到了晚上,狱卒都会比白日里要多留几分警惕之心,所以当看到有人乔装打扮独自前来时,他们都已经暗中握住了剑柄。

    来者有两位,一位将全身都裹得很严实,另外一位则是没有任何伪装的谢灼亭。这样的组合和打扮确实有点来者不善的意味。

    “谢医师。”狱卒长上前一步拦住二人,态度不卑不亢,“此乃军营重地,即便是您也不可以随意进出。还请您回去。”

    谢灼亭自然是没资格进去,但她身后之人就不一样了。藏身于黑袍下的句如渠拿出属于渊清将军的令牌,也不说话,就这样举在胸前。

    见令牌如见将军本人,狱卒长脸色大变,立刻带头领着众人跪下行礼。

    “是卑职失礼了,大人请进。”

    他们根本不会有任何怀疑,因为他们深信将军不会轻易让别人偷走令牌。这个黑衣人,如果不是将军本人就一定是将军十分信任之人。

    句如渠收回令牌,而谢灼亭就在这个时候说道:“大人要见韩将军,带路。”

    “是。”

    韩泠河身为重犯会被关押最坚不可摧的铁牢房之中,而这种牢房的舒适度十分差,因为四面八方都是铁墙,其中基本没有任何生活用品,甚至为了避免犯人伤害狱卒连床都没有,犯人只能睡在冰冷的铁板上。

    不过军营是句阑的地盘,所以她早就吩咐狱卒将牢房布置得舒适些,再加上她手上大半的军队都是从韩泠河麾下调来的,身为韩泠河旧部的狱卒更不可能暗中虐待他。

    所以句如渠和谢灼亭进入牢房后狱卒长还留在原地不肯走。

    谢灼亭便向他展示自己的药箱:“我是来给韩将军看伤的,你放心吧。”

    狱卒长踌躇片刻,还是领命离开。

    当句如渠和谢灼亭踏入牢房之际,韩泠河正盖着棉被在小憩。

    听到动静,他立刻睁开双眸,正好看见句如渠除掉面部的伪装。

    “公主殿下!”他有些激动地掀开被子,撑墙起身的动作看上去十分艰难。

    “您慢一些。”谢灼亭立刻走过去扶住他,搀扶他坐下后便给他把脉。

    句如渠就在这期间坐在他们身旁,忧心忡忡地看着二人,问:“怎么样了?”

    “脉象还是很虚弱。韩将军,这几日腹部是否还会有绞痛感?饭菜都吃了吗?我送来的药可按时用过了?”谢灼亭蹙眉,心中疑惑着为什么他的伤势越来越重。

    韩泠河没有回答她,而是对句如渠道:“公主殿下这次来就是为了替罪臣治病吗?”

    句如渠也不理他,对谢灼亭说道:“先给韩将军上药吧。”

    韩泠河的态度一下子变得很强硬,他推开谢灼亭的手,道:“你是太子发妻,皇孙生母,不应该来伺候罪臣。”

    “韩将军……”谢灼亭无奈地看向句如渠想让她拿主意,可句如渠就坐在那抿着唇一言不发。

    因着韩泠河的不配合,牢房内三个人陷入了僵持状态,气氛十分沉闷。

    最终还是句如渠拗不过长辈,她叹了一口气,道:“您想问什么就问吧。”

    韩泠河就等她这句话,立刻问:“药呢?”

    “给您治病的伤药全部都带来了。外敷内用的都有,我会交给狱卒长,他会监督您吃药。”

    “罪臣说的是毒药。”韩泠河沉声道,“那种喝下去后就会立刻毙命、还不会被仵作查到任何中毒症状的毒药。”

    句如渠突然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微微张嘴,将劝慰性的话语咽下去。

    “当初虽然是罪臣向您提出了计划,但是您也答应合作了,如今张华岄已经被捕,罪臣数次摆脱狱卒去找您,为何您迟迟不来?”

    其实早在曹在知被捕之前他就已经和句如渠见过面,这些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在他们的计划之内。

    他们利用了句阑伪造的遗旨,依照句阑的计划骗了曹在知,而后引导句阑调查曹在知,伪造出遗书来诬害他,从而让张华岄放松警惕。所以当句阑查出伪造遗书之人就是韩泠河时,张华岄就迫不及待地亲自往前军营审问韩泠河,妄图扳倒句阑。

    可惜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曹在知而是张华岄,所以韩泠河在张华岄最得意的时候指出张华岄就是幕后指使人,将他陷害了一个措手不及。

    这些计划都已经实现,而接下来的计划就是韩泠河自杀来让张华岄死无对证。

    可张华岄已经被捕,而句如渠却迟迟没有动静——她一直不来给他送毒药,

    句如渠撇开头不去看他那坚毅的目光,道:“这个计划会牺牲无辜之人。”

    而后又压低了声音,像自言自语一般呢喃:“我不想这么做……”

    韩泠河将她的话听在耳中,面部肌肉紧绷后又放松然后又紧绷,拳头紧握后又放开然后又紧握。

    这副有点任性的模样让韩泠河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句如渠,那个总是任性地护着陈海阑的小姑娘。

    再往前回想十几年,仿佛又能看到蓝吟护着年轻的陈沛,而自己就站在句鸿俦的身边悄悄看她。

    他总是想不通为什么蓝吟总是护着陈沛,为什么句如渠总是护着句阑,句鸿俦告诉他这是一种强者对弱者的怜悯,可事实证明这是她们对亲人的维护。

    从前的日子充满了美好的回忆,只是从他选择和句鸿俦一起“匡扶正义”、起兵攻打陈国开始,那样的时光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选择成为句国的忠臣,那他这一生都必须献给句国,儿女情长和韩大将军并不相配。

    他永远会奔赴在战斗的最前线,随时随地挡在句国百姓的面前。

    先帝被奸人陷害,早他一步离去,那他就必须要为先帝复仇。

    陈亢害死句廉用的就是“死无对证”这一招,他韩泠河一介武将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便依照故人所用方法来解决问题。

    他换上最为坚定的眼神,对句如渠说道:“殿下若再这般犹豫不决,那便静静等待张华岄重振旗鼓,到那时要死的就不止臣一个了。”

    句如渠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只是她实在是无法接受让韩泠河成为这个牺牲之人。

    韩泠河见她不说话,心中也是十分着急,他突然跪倒在地,膝盖落地的巨大声响就代表了他的决心。

    “公主殿下,看在臣曾经救过您一命的份上,就请您把毒药拿出来吧!”

    句如渠岂能受下他这一拜?可是将他扶起来就代表她同意将毒药交给他。

    或许是因为环境恶劣,或许是因为一心求死,韩泠河腹部的伤势几乎已经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激烈的动作又致使伤口破裂,所以跪在地上的他的背脊都不如往日来的挺拔。

    他大口大口地喘气,疼痛不言而喻,却依旧死死地控制自己保持跪立的姿态。

    句如渠站起来想扶他,却又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手掌就这样悬空在韩泠河的眼前,以一种十分明显的幅度在颤抖。

    谢灼亭突然看不下去这一幕了,微红了眼眶转过身去。

    不知僵持了多久,直到韩泠河不堪重负地咳嗽一声,句如渠也咬牙做出了选择。

    “阿亭,把药拿给韩将军。”

    谢灼亭拭去眼泪,拿出一个无法被她体温捂热的药瓶递给韩泠河。

    韩泠河接过那药瓶端详许久,就这样朝句如渠拜了下去。

    “臣,谢过公主殿下。”

    他留给句如渠一个刚毅的后脑勺,句如渠看在眼中只觉得异常刺目。

    韩泠河的世界本应该是“白山黑水除敌寇,笑看旌旗红似花”一般的色彩,却因为皇帝的驾崩、国家的被觊觎而变成了纯粹的黑。

    句鸿俦的死和他毫无关系,句国的强盛却有他一半的功劳。

    他应该是名垂千古的功臣,而不是一个背负罪名的奸将。

    可就是他坚如铁的意志,大如海的度量让他甘愿牺牲掉自己,就为将张华岄拉下水。

    句如渠说不出话来,只能背过身去掩面哭泣,而韩泠河就在她的身后打开了药瓶。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仰头饮尽。

    谢灼亭闭上了眼睛。

    韩泠河又朝句如渠一拜:“往后的事都交给公主了。希望公主能听罪臣这个将死之人的一句劝。”

    句如渠捂嘴的手都用力到发白,眼泪几乎将整个手背浸湿。

    “句国的主人应该永远姓句。那些陈旧的制度、人、事、物,都不应该再放到台面上来。”

    说完这句话,他的嘴角就缓缓溢出了鲜血。

    捂住刺痛的胸口,他十分虚弱且努力地说出最后一句话:“但臣还是希望您永远……”

    永远?永远什么?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句如渠却没有问。

    因为她知道韩泠河永远不会回答了。

    她蹲下身子,哭得压抑又用力,那种心慌、心酸、心痒、心悸无法言喻。

    韩泠河一生衷心为国为民,连最后一丝生命力都是为句国而耗尽的。

    当句如渠无言流着泪为他逝去嘴角的鲜血之际,终于还是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发出了一声悲鸣。

    “韩将军……”

    君今不幸离人世,国有疑难可问谁?

    似乎再也无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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