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夜叉记事 >第11章 十一
    痛了很久以后是凉。手凉,脚凉,脑子凉。

    凉凉的黑雾围攻了太阳,把黑暗铺进整个森林,宣告了它的胜利。

    “阿姐阿姐,快起来!”男孩急切地叫,像一个准得不能再准的闹钟。

    “何宝贵!”我坐起来,瞪圆了眼睛看他。

    他支支吾吾地说:“鬼子追来了……我们得跑。”

    “是!得跑。往北二里地,对吧?你跑你的,我跑我的。”我起身拍拍屁股,抬头看看天,大概确定了北的位置,小跑起来。

    也许是因为跑过好几次了,我不再觉得辛苦,并且找到了在林中跑步的诀窍——脚跟先落地,落地之前先观察,做好踩到任何物体的心理准备。

    二里地。

    八分钟,最多十分钟,就能跑出去了。

    我在心里数秒。

    “阿姐!小心!”何宝贵在我身后喊。

    我被他推开,扑倒在地上,侧脸被满地的枯叶猝不及防地亲吻。

    “何宝贵!”我生气地喊。不是说好各跑各的嘛。

    不用起身,我稍微撑起身体便能看见他背后血肉模糊一片。

    三枪,至少两枪。他为我挡下的。

    有什么用啊。

    我爬过去,拉起他的手:“宝贵!何宝贵!”

    “阿姐……想办法逃出去……一定要逃出去……”何宝贵说完,闭上了眼睛。他手心的温度由暖变凉,最后凉透了。

    我抹了把脸上的眼泪,站起来,拖着中弹的右腿,向前挪动。

    我一面想尽快逃出这个树林,一面又想干脆死了吧。死了一切都能重来,我要带着何宝贵一起逃出去。

    可是,说来轻松,做起来难。

    我手无寸铁,力不能缚鸡,更别提何宝贵才是个十三、五岁的瘦削男孩。在战乱的年代,他一定吃不饱、睡不好,才导致面容泛黄、嘴唇干裂。

    不就是炸面窝吗?

    以我的工资,可以买五六千个。都给何宝贵。

    都给你。

    眼泪再一次糊满整张脸,混着鲜血一起。

    这一次,被爆头的,是我。

    “阿姐阿姐!快起来!”何宝贵急切地喊,生怕我还在睡梦中,就被日本鬼子一枪崩掉。

    我撑起身体,看清面前的单眼皮瘦小子时,激动得抱住了他。

    “阿姐,你怎么了?”宝贵害羞地小声问。

    “想吃炸面窝吗?”我问他。

    “想!”宝贵咽着口水,拼命点头。

    “那我们一起逃出去!”我觉得自己能成为何宝贵的英雄。

    “嗯!”宝贵的眼睛更亮了。

    我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我想死,让我死了吧,那个叫拿依的夜叉,快来吃我,赶紧地!

    “阿姐!”宝贵推了推我的肩,“你在干嘛?”

    枪声响起,我‘噌’地站起来,拉着何宝贵站到一边。我们刚刚还在说话的位置掉下来一截粗壮的树枝,就如同前几次一样。

    我左看右看,除了慌乱着逃跑的几个人,压根没有拿依的影子。

    我拉住何宝贵的手,往东跑。

    “阿姐!往北才能出去!”宝贵跟着我,压低嗓门说。

    “谁跟你说的!北面也有鬼子,根本没办法,都不知道你试过多少次……”我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

    “那——往东能出去吗?”他问。

    “不知道!试了再说!”我一边观察着前面的路况,一边跑。

    东面有坡。

    我吭哧吭哧爬了十多分钟,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远处的景色,呆住了。

    树林不大,如果找准方向,不停歇地走上四五十分钟,保准能出去。

    但令我绝望的,是树林边界处涌动的黑雾。

    “那是什么?”何宝贵指着远处。

    我摇摇头:“不知道。”

    在我死的时候,黑雾会淹没我,但这情况在何宝贵身上没有发生;又或者,我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黑雾,其他人看不见。

    “是执着。”拿依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一回头,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激动得抱住了他。

    “阿姐,他是谁?”宝贵问。

    我松开拿依,拍了拍他的胳膊,笑着向宝贵保证道:“他叫拿依,可厉害了,一定能带我们出去。”

    “不一定。”拿依淡淡地说。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抬手指着远处:“黑雾是执着,上百个灵魂的执着聚集在一起,形成了这个重复着、循环着的世界。我被你骗到这个世界里来,好像并不容易出去。”

    “用绿火呀!把黑雾击散!”我翻过右手,掌心朝上,弯曲着手指,学他召唤时的样子。

    拿依皱了皱眉:“那是鬼炼火。”他转身背对着我,说:“你是什么体质?刚引来鼠妖,现在又把我拖进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害我浑身没劲。”

    我哑然:“你—不是夜叉吗?”

    “夜叉又不是神。”拿依毫不留情地浇灭了我的希望。

    “阿姐。”何宝贵弱弱地叫一声,看看拿依,又看看我。

    “八嘎!阔阔泥哇三泥以嘛酥!”日本鬼子吱哇乱叫着,从坡下跑了上来。

    我们来不及反应,挨个被爆头。

    我死前瞪着拿依。他挤出一个苦笑。

    黑雾飘飘扬扬,从半空中落到我的面颊。就像暖春的柳絮,被人染了墨色。

    “阿姐阿哥!快起来!”何宝贵叫着。

    阿哥?

    我睁开眼睛,看看宝贵,又看看倚靠在我肩头的人。

    “阿哥?”我指着拿依,哭笑不得地问何宝贵。

    何宝贵点点头,纯真的眼神在战火纷飞的时代,依然纯真。

    拿依也醒了。他揉着太阳穴,嫌弃地看着我。

    我想起什么,猛地站起,拉开何宝贵。

    粗壮的树枝砸在拿依身上,他吓得发出一声喊叫:“啊!”

    “他叫什么名字?”我指着拿依问何宝贵。

    “何宝强。”宝贵面无表情地说,好像有点不开心。

    “哈哈。”我毫不遮掩地笑出声来。

    密集的枪声朝四面八方袭来,像一张网,在对我们说:你绝逃不出去。

    拿依拨弄着头上的碎叶,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树后出一个穿着黄色衣服的日本鬼子,正端着枪,做出瞄准的动作。目标好像是拿依。

    我下意识地两步跨过去,被一颗子弹打到胸口。

    “陈宋宋!”我听见拿依大声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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