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向晚青推开两扇门,婧和长公主走了进来,背后天光散射,她一身绯色织锦大袖长裙,天纱披挂,纤腰玉带,头上带着金丝八宝攒珠髻,左右两个流珠鸾凤钗,额间贴着花形金钿,恰是京城牡丹,雍容华贵。

    顾玉立即拉着正发抖的萧行之跪下行礼:“卑下镇国公府顾玉,拜见公主。”

    萧行之也跟着说:“卑下忠义侯府萧行之,拜见公主。”顾玉与萧行之都还未承爵,又无官职在身,只能自称卑下。

    婧和缓步走上前来,朱唇轻启,缓缓说道:“顾玉,萧行之。”声音溅珠落玉,如流水清沥,让顾玉忍不住想到那场萧索的秋雨和那个怪诞的梦。

    只听她道:“起来吧。”

    顾玉却是拉住萧行之要起身的动作,继续跪着。

    果然,婧和冷冷看他一眼,又对萧行之说:“还请萧世子抬起头来,看看本宫是否真如传闻所言,妆嫫费黛,生毛带角。”

    萧行之两股战战,冷汗涔涔,纵使公主貌若天仙,此刻对他来说,也是如蛇蝎般不敢窥视。他颤颤巍巍开口,竟是连完整话都说不出来:“卑下,卑下”

    顾玉气他无用,只好道:“卑下无状,请公主降罪。”说罢又是深深一拜。

    宫里宫外,风言风语婧和听得多了,御史台那帮毫无眼色的老东西们,骂起人来比市井坊间难听多了,那才叫做引经论据,把人讥讽的抬不起头来。这么多年过去,她那颗羞耻心早已练得刀枪不入,世人对她的任何评价都不能扰她分毫。

    婧和又道:“既然萧世子不敢说,那便请顾世子抬头看一看本宫。”

    顾玉无奈,知道长公主这是在报复她往御史台递话一事。

    顾玉硬着头皮抬头,方才匆匆一眼,未能领略公主风华,现下看了个清楚。她一双剪水的凤眸此刻沉静如月潭,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皮肤白皙,粉黛略施便艳冠群妍。

    顾玉愣住,公主竟真与她那蹊跷的梦中一模一样!

    “怎么,莫非本宫貌丑,吓到了顾世子不成。”婧和冷冷的话中尽是锋芒。

    顾玉迅速回神,听了这话心底发凉,道:“公主赎罪,卑下未曾想到公主如此国色天香,一时迷了眼。”

    婧和看顾玉顶着那张清冷绝尘的脸,又不得不说着谄媚的话,有种把谪仙拉入庸碌俗世的快感,先前禁足一个月的烦闷瞬间消减不少,可她并不想就此放过顾玉。

    “听大儒说,顾世子饱读诗书,尤其对刑律见解颇深,本宫想问一问顾世子,冒犯皇族,该当何罪?”有侍从为婧和搬来凳子,可她就是不坐,居高临下地看着顾玉。

    婧和说这话不假,她的确打听过,这顾玉在书院成绩不显,唯独刑律一科次次能得榜首。

    一旁萧行之的冷汗已经顺着鬓角流下来了,他求助似的看了顾玉一眼。

    顾玉虽跪在那里,身姿依然挺拔,如一支折不断、掰不弯的青竹。婧和料想,这顾玉应也会因她的刁难而心有不虞,只她微微垂首,倒让婧和窥不得那眼底的不甘不愿。

    顾玉正声道:“回公主,根据大殷国律,藐视皇族,轻者黥字,重者-”

    萧行之只看顾玉薄唇开合,说出了令人胆颤的两个字——

    “杖杀。”

    婧和一挑眉,暗自畅快,道:“杖杀未免太过,只是顾世子这张白璧无瑕的脸若被黥字,当真可惜。”

    萧行之听到长公主这么说,慌了心智,忙道:“公主,方才是卑下听信谣言,对长公主不敬。顾兄与此事无关啊,她方才还因此骂了我,若要黥字,就往卑下一个人脸上黥字,顾兄是无辜的。”说着,还给婧和磕了一个头。

    顾玉听到这话颇有些意外,萧行之此人表面纨绔,真遇到事儿,竟是难得的讲义气。只可惜他头脑简单,还未看出长公主这是故意吓唬他俩。

    顾玉道:“此事全因我二人心无敬畏,若公主降罪,卑下自当领罚。”

    萧行之不知在想什么,嘴里激动地念着:“顾兄,顾兄。”

    婧和看着顾玉淡漠如水的脸,知她心似明镜,顿觉无趣,道:“罢了,若本宫与你们计较,岂不真成了传闻中心狠手辣的恶妇人了。”

    顾玉和萧行之这才谢恩,站起身子候立一旁。

    毕竟是遍布男子的国子监,婧和虽为一国公主,却也是从未踏足过的,最多遣人来问问皇弟功课,送点茶水。

    没想到第一次来,就撞上这等事情,国子监大儒们及后面赶来的学子们也是惶恐不已。不知公主驾到,究竟为何。

    婧和很快为他们解答,道:“本宫这次来国子监,是想请诸位大儒做个见证。本宫月前不小心将顾世子撞伤,这次是特地来向世子赔罪的。”

    顾玉虽然在一个月前往公主头上扣锅扣得毫不犹豫,但她一个门庭冷落的公府世子,哪儿能真让公主给她赔罪,何况刚还给了她这么大一个下马威。

    顾玉忙躬身回道:“岂敢当,当时府内马夫莽撞驾车,惊扰公主鸾驾。卑下已将马夫狠狠处罚,原当是卑下向公主请罪,何来公主向卑下赔罪一说。”

    三言两语的机锋,婧和已经在心里感叹,这顾玉年纪轻轻,行事却滴水不漏,往日入了朝堂,怕又是一个难缠的角色。

    她已退出朝堂一个月了,得知顾玉伤势养好,来了国子监。当即向上请命,从公主府出来,这道歉的姿态要做的足足的,才能堵上那帮人的嘴,重新入朝。

    婧和扶起她抱拳的双臂,道:“世子不必为本宫遮掩,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世子伤势不轻,本宫理应如此,世子勿要推却。”

    说着,不等众人反映,就向顾玉福了一礼:“望世子见谅。”

    顾玉忙又深躬脊背,心里默默吐槽这该死的皇权至上,接受赔罪的人还要比赔罪之人更得做足姿态。

    婧和说:“谢顾世子体谅。本宫已着人将药材送至公府,若世子缺什么疗伤的药材,尽可与本宫开口。”

    这个月长公主府如流水般往国公府送药,不是什么新鲜事,许多药材金贵不凡,冷大夫高兴许久,顾玉也乐得接受。

    只听婧和接着说:“不知顾世子伤养的如何了,本宫带了御医来,再为顾世子诊治一番,也好让本宫安心。”

    顾玉面上不显,背后已是汗毛直立,若是让御医给她把脉,岂不是女子的身份立刻要被戳穿了。

    思量期间那太医已经走上前来,弓腰向自己问安。

    顾玉思绪急转,对太医道:“我自小有不足之症,只麻烦太医为我看看左臂的伤恢复如何,免牵出其他病来带累公主。”

    婧和气也撒了,歉也道了,不想再节外生枝,便点点头:“按世子说的办。”

    顾玉撩起长袖,太医将布带一圈圈解开,细细揉捏了伤处,又问了些问题,才转身回复公主:“并无大碍,后续好好将养着,便能恢复如初。”

    婧和点点头,眼线扫过顾玉的裸露出来的胳膊,心里嘀咕,一介男子,肌肤生的比女子还要白皙,果真是妇人在锦绣堆里养大的贵公子。

    事情已了,婧和毫不拖泥带水,领着一堆人呼啦啦走了。

    上了车辇,婧和看了看向晚青,悄声与她说:“这顾世子的面皮,看着比你还要白嫩。”

    向晚青笑道:“奴婢是哪个牌面的人,干得是伺候人的活计,怎么跟世家子弟比。”

    婧和道:“虽说是世家子弟,也太过女气了些。”

    向晚青打趣她:“怎么,公主能当男人堆里的巾帼豪杰,她怎么当不得女人堆里的玉面须眉。要我看公主与他倒像天生一对,再不成,日后把他纳入府中,当个面首也是值当的。”

    婧和曳她一眼,半真半假道:“说话愈发不成体统。”

    主仆两人俱是一笑,都没把这话当回事。

    另一旁萧行之软了筋骨,瘫坐在座椅上:“顾兄,可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顾玉冷言冷语:“看你今后还长不长教训,今日是长公主宽宏大量,若她真要计较起来,整个侯府都得赔在你这张嘴上。”

    这不是顾玉有意吓他,忠义侯府不是靠功绩发家,只是祖上曾娶公主,请了个封,几代承袭下来,要褫夺爵位,不过是今上一句话的事。

    萧行之也笑嘻嘻说:“再不敢胡说了,谢顾兄救我,往后我定为顾兄马首是瞻,肝脑涂地。”

    大儒送完公主,回来就训斥萧行之:“小子无礼!”

    萧行之只觉劫后余生,看着往日颇为讨厌的方大儒也倍感亲切,点头哈腰道:“学生长教训了,往日定谨言慎行!”

    “你回去把礼义经抄写三遍,十日内交给我。”方大儒沉声道。

    比起黥字和杖杀,抄写礼义经简直不要太慈悲,萧行之点头哈腰应下来。

    顾玉一笑,佩服这萧行之心绪转变之快,刚刚还吓得面色苍白,转头就能嬉皮笑脸起来。

    萧行之道:“顾兄,你笑起来真好看嗳。”

    惹得顾玉拿书卷敲他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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