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过去,婧和自觉自己变了许多,那个初入朝堂,满腹抱负的少女,逐渐蜕变成面冷心硬,工于心计的参政公主。

    苏仲甫却没什么变化,当年烈火烹油的探花郎因为《青梅曲》触怒圣上,被贬到苦寒之地做县官,人人大呼可惜。

    可谁能想到,短短几年时间,他已经凭借功绩右迁到了江南,听说颇受当地百姓爱戴,由县令再往上升也不无可能。

    最重要的是他一腔热忱未变分毫。他本可以像江南许多县令一样,做好表面功夫,任由这群学子进京喧哗。可他没有,他选择跟学子们一同入京。

    他明知此举可能会丢掉乌纱帽,但他还是来了,他想为天下学子做些事情,自己在科举中吃过的苦,不想让后来者再吃。

    他也为那个至纯至孝的朱见春感到可惜。若是按照律法,朱见春科举舞弊引发躁乱,就算不死,也难逃牢狱之灾。

    所幸,他看到了圣上对科举改制的决心,剩下一个朱见春,他耗尽在长公主面前的最后一点人情,请她帮忙保下朱见春。

    婧和自问,喜欢苏仲甫吗?当然没有。

    但不可否认的是,鹿鸣宴上那一瞥惊鸿,的确让她有些许意动。

    这些许意动带给她的代价过于惨痛。仅多看了一眼,紧接而来的是无限唾骂,还带累了苏仲甫和苏月娘。

    她见过苏月娘,是个和苏仲甫很像的、温婉柔和的女子,是个一看就让人爱的女子。苏月娘脖子上的疤那么可怖,提醒着婧和这一切都是因她所起。

    选择进入朝堂,意味着她的一言一行都要受到无数人的窥视,稍有不慎,就会给自己,给他人带来灾祸。

    她与苏仲甫的关系没有曲子中那般纠缠不清,恩怨不明。苏仲甫从京城赴任那天,婧和还亲自送了他们夫妻二人,衷心希望他们能够白头偕老。因为愧疚,她允诺苏仲甫若遇困境,可以找她帮忙。

    婧和没想到这个人情被苏仲甫用到了朱见春身上,再想想,也的确在意料之中,这才是那个心怀天下、惹得她一顾的苏探花。

    苏仲甫消失在廊间,婧和收回目光,抬眼却见顾玉用一种十分微妙的眼光看着她。

    婧和当即心头不悦道:“顾世子做什么用这种眼光盯着本宫?”

    顾玉被噎了一下,她觉得自己窥到了什么玄机,或许长公主并不是她想的那样,一心扑朝堂上面。在此之外,也留存着女儿家的情爱。

    顾玉抑制不住好奇心,她忽然想知道这般清冷孤傲的长公主,若有一天坠入爱河是什么样子。

    转头看到婧和冰冷的面容,顾玉莫名觉得有些委屈,刚刚自己才夸过长公主,才多大一会儿,婧和身边的官侍就不分青红皂白把她摁住,就这也没能从长公主嘴里听到一点歉意,一点好话。

    明明上一秒还用软和的目光盯着人家苏探花的背影看,转脸就对自己冷漠疏离,两相对比,真是让人不忿。

    不忿归不忿,谁让人家是公主呢,顾玉只能低头道:“都是卑下的错,是卑下唐突了公主。”

    婧和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妥,轻咳了声,无话找话讲,道:“不知顾世子这些日子乔装成学子,可打探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这句话简直问到顾玉心坎里去了,忙活了这么多天,终于有个耳清目明的人知道了。吏部那些人高坐庙堂,不屑于浪费时间与学子打交道。

    可顾玉融入到这些江南学子中去,才明白寒门读书的不易。

    顾玉从小出身富贵,吃穿用度一应都是最好的,从没为一支笔,一张纸发过愁。可是这些人呢,往往启蒙的时候,都用树枝在沙地上练习,一支笔,一刀纸都是家里几天的嚼用。

    大多数也如朱见春一般,一场病便能夺取全家人的希望。

    农户从决定培养一个读书人开始,就一脚迈入了贫寒,若有幸供出一个读书人,自然光宗耀祖,改变一整个宗族的命运。可更多的,是因读书而拖垮整个家庭,终其一生,熬不过寒窗苦读几个字眼。

    这还是小问题,最大的问题是科举舞弊,在所谓“跃龙门”的科举过程中,种种作弊手段层出不穷。

    像是找人代考,已经是许多学子心照不宣的事情了。再往下细数,有许多出卷官与书局勾结,公然高价出售考题,听着就让人心惊。

    甚至还有科场换卷,这种大胆行径,似乎只要肯砸钱,就没有过不了的考试。种种手段层出不穷。

    从前有不服气的学子想要举报,可是证据还没递上去,就被人暗害了。

    都道当今圣上勤勉治国,大禹朝迎来了太平盛世,但是前几朝的积贫依然存在,繁盛的表面下,已然是蛀洞满身。

    秋风萧索,顾玉就站在廊下与婧和细细诉说最近所得,背后飒飒落叶引得人心生惆怅。

    听着顾玉的列举,婧和心里的阴郁越来越重。实行了数十年的科举制度,实则漏洞百出,一种无形的压力,弥漫在这一隅天地。

    婧和抬头看顾玉,她不紧不慢地陈述,面容淡然,如上次在勤政殿一般。顾玉认真的时候总给人一种信服感,似乎在她那里任何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婧和忍不住问:“顾世子目光独到,切中时弊,不知心里可有解决之法。”

    顾玉略一思索,道:“有无数问题,就有无数解决之法,但若要根除弊病,需用猛药。”

    顾玉这是在试探,她知道圣上有改革科举制度的决心,只是不知这决心下的究竟有多大,弊病经年累月而成,非一次清谈会就能解决,其中牵扯着多方利益,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理清的。

    婧和坚定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科举是为朝廷选拔官员,若连科举都不能保证公平,那天下不平之事只会更多。”

    顾玉点点头,改革有圣上撑腰会好很多。

    这是一场持久战,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打开局面,协助吏部把清谈会办好。

    与此同时,顾玉深深觉得自己人微言轻,若是权柄在手,她必大刀阔斧,何至于如此处处桎梏。

    婧和也深有此感,此事事关重大,父皇也有改革之心,但真的放到朝堂之上商议,可以预见,必定又有一堆人反对阻挠。

    前路困难重重,归根究底,还是手上的权利跟不上自己的野心。

    顾玉转头,蓦地撞入婧和一双冷如残月的美目中,安静的书廊间,暗潮涌动。

    顾玉与婧和站的并不远,那种感觉悄然升起,像是针尖对上麦芒,一样的锋利,一样的不容退缩。

    她们阵营不同,迟早会成为彼此的一大劲敌。

    防微杜渐,要设法在顾玉掌握权柄前解决了她。婧和暗想

    渐不可长,得在五皇子成人前将公主踢出朝堂。顾玉心道。

    两人面上不动声色,互相谦和有礼,又简单说了几句,便各自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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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谈会的时间推近,有京城周边的学子慕名而来,小小阳康书苑不断扩充,最后容纳了四百六十余人。

    御都山经过清理布置,在山顶扩建出大片空地,市井坊间,充斥着对清谈会的议论之声。

    与此同时,岚烟那里有了进展,清谈会前一天,顾玉从百忙之中抽出空隙,回家接上顾琼,前往金水河廊。

    金水河廊是京城最繁华的地带之一,有“黄金满地”之称,一是说每到秋天两岸枫叶飒飒,桂花飘香,二是说这里富贵云集,寸土寸金。

    马车上顾琼忍不住想要掀起帘子往外看,又记着淑女的规矩,局促极了。

    顾玉有所感应,看到妹妹这幅小心翼翼的样子有些心疼,小声道:“没关系。”替她拉开帘子,让她坐在自己身后看。

    大概是大夫人的私心,顾玉女扮男装在外行走,跟顾玉长得一模一样的顾琼,则被大夫人有意无意拘在家里,长这么大,顾琼出门的次数少之又少。京城人人知道镇国公世子顾玉,却少有听说她还有个叫顾琼的胞妹。

    车停到了河廊的一座酒楼,顾琼主动要带上围帽,顾玉按下她的手,道:“不用。”

    顾琼拿着围帽有些犹豫,常年束在闺阁,忽然出门,听外面人声鼎沸,愈发显得自己怯弱。虽然不知母亲为何交代她带上围帽,但是此刻若有帽纱做遮掩,倒让她更加安心一些。

    若有知道内情的人在这里,一定会感叹,姐妹俩明明一样的脸,性子却相去甚远。

    顾玉把围帽扔在一边道:“不要怕,有我在。”

    语罢,牵着手顾琼的手走入酒楼。

    顾玉要了个三楼临河的雅间,打开轩窗,就能看到波光粼粼的金水河,河上船舫交织,热闹非凡。

    窗户下的廊街,叫卖声一阵阵飘进隔间,顾玉叫小二买了糖炒栗子,酥酪,糖葫芦之类的小食送上来,跟顾琼一块儿吃着。

    顾琼味同嚼蜡,出门前哥哥说今天是带她出气的,再多问哥哥就不肯说了。事关自己的婚事,她总有些忐忑。

    不一会儿,楼下传来喧嚣声,顾玉一笑,叫顾琼过来窗边看。

    “好戏开场了。”顾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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