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黑甲官兵踹门动作,让乌江镇这间原本沉寂的客栈顿时喧闹起来。

    而远在百公里外的一家乡野客栈,店主人的生意刚刚歇下,一切归于平静。

    刚过而立的年轻店主人徐立将账本锁进柜台,咕噜噜刚灌下一杯茶汤,自家娘子已经从二楼天字一号房回来。夫家姓徐,熟人都唤她徐娘子。

    这徐娘子走进柜台,左右张望,见客人都已经回房,一楼无人,壮着胆子用肩撞柜台一侧徐立。徐立神色古怪地望她一眼,微微压低声音,“你进天字一号房了,真是清平侯宋祈?”

    这间徐立从祖上继承来的客栈位于雁门关内几十里范围,是前往雁门关最后一个村落。许多要出关的商贩都会在此稍作歇息调整。因为屋舍简陋,往北去的官府人通常都会去住官家驿站。

    宋祈,是这间客栈接待过最大的官。

    徐娘子见徐立不信,双手抱胸傲然道,“那可不,侯爷屋中要水,我可亲手给侯爷端水了。”

    徐郎君瞅着自家娘子兴奋样,啧啧称奇,“那你护好自个手吧,说不定能给我老徐家带点运道。”他话刚说完,顿时绝不对,呸呸呸骂道,“徐家列祖列宗在上,徐立说错了话,刚才不算!不算!”他这边嘀咕完,徐娘子笑骂他,“活该!大朔世人皆知侯爷这趟是有去无回,你还想要运道?不给你老徐家添劫就不错了。”

    徐立一听这话又有些犹豫,“也不知道侯爷准备在这住多久?”

    宋祈三日之前已在客栈住下,如今全然无离开的意思。

    “给咱们银子不就行了,侯爷既然不愿意去官家驿站,和咱也没关系,而且你是没瞧见……”徐娘子说到兴奋处扒拉着徐立衣衫,“就咱们那破败的天子一号房,被侯爷身边小厮整理的是光光亮亮,我瞧着那地板都能照人。”

    徐立对这些不感兴趣,心想女人就是爱关注这些琐事。他从柜台里抽出账本,翻到天字一号房,整整交了半月房钱。他乐呵地想,“谁还和银子过不去呢?”

    天字一号房

    坑洼不平的桌案上只有一方砚台、一张宣纸、一个笔架,笔架上静静立着一杆毛笔。

    这桌案虽说坑坑洼洼,但纤尘不染。

    桌案后坐着一个男子。

    男子面若古寂幽潭,眉眼淡若青竹翠柏,冷若寒冬腊雪,立于桌案后习字。

    墨发用青玉发冠箍住,姿容如画,唯乌发之中渗出几丝白发。

    正是清平侯宋祈。

    上陵城最好的书斋,每年独出数只的狼毫笔,在他手中仿佛刻有生命,一个“沈”字浮现纸上。

    若说宋祈如冬日深谷里的一汪寒潭,那么他手中的“沈”字,就是潭水滋养下怒放的花骨朵。其字浓淡枯湿,变幻无穷,似源于天地间,又归于原始。

    贴身小厮江池候在一旁,俯身接过这张“沈”字,小心翼翼放在一张脚凳上。

    一尺见方的木凳上整整齐齐叠放着宋祈今日已经完成的习字。

    楷、篆、行、草字体各异,皆不相同,又各有千秋。

    但无一例外,都是“沈”字。

    民间有“百福图”,宋祈便写了百种“沈”字字帖。

    江池早已习惯自家主子这个习惯。

    刚来时,他以为是宋祈对大朔皇家的敬;等清平侯老侯爷身死,他以为是宋祈对大朔的恨;到萧家独女萧霖嫁入侯府,他以为是对大朔的爱;可等到他陪着宋祈远赴北戎迎接质子,他已经完全不知这个“沈”字含义。

    江池瞟了一眼房门,门边静静放着一盆水,是他刚才开门刚从老板娘手中接过来的。

    他能做的只有……

    宋祈将今日最后一张“沈”字递给江池,又从江池手里拿过帕巾反复擦拭,直到染上墨色的指尖都被帕巾擦拭干净。他将帕巾扔给江池,不经意瞥见门边被墨汁污染的水。

    他转身蹙眉,“收拾干净。”

    江池鼓着脸颊俏皮地吐舌头,端起水盆哒哒哒一阵下楼声,待门关,待墨汁在水中晕染的画面在脑海中渐渐消散。宋祈走到堆叠“沈”字脚凳边,俯身抱起这些神态情感各异的“沈”字。这些字有些已经干透,淡如云烟,有些却仍饱含墨汁,因为被宋祈全部拥入怀中,有些墨汁沾到他深色衣袍上,将原本靛青色流云纹滚边晕染成一段段黑雾。

    宋祈恍若未闻,走到铜炉边,拿起一张写着“沈”字纸张扔进炉内。火舌很快卷起一串长龙将字吞没,烟气在狭窄的空间里越聚越多。江池打开窗子,拢着袖子蹲在地上,直愣愣盯着铜炉里跳窜的火苗。

    “你说,沈晖是不是想要我死?”宋祈烧完了一沓纸,忽然转头问蹲在地上发愣的江池。

    江池是清平侯府的家生子,阿爹是从前府里管家,老清平侯故去后,江老爹不甘主子受辱病去,不出几日也随主而去。江池是家中长子,但自幼就显得呆,远不如幼弟激灵。江家所有的银子都被用来供弟弟去学堂,江池则在府里花园做扫撒。江家老爹故去后,江池被宋祈带在身边,平日伺候一些笔墨饮食。

    其他时间,他喜欢发呆,宋祈从来不管。实在是宋祈本人也是少言之人,常常在窗边枯坐一日,和江池倒是挺搭。

    宋祈这会儿忽然找江池说话,江池蹲在地上闷闷地想,“全大朔都知道陛下想侯爷死,难道他家侯爷不知道?”江池认真并且乖巧地点头,“是的。”

    不仅想侯爷死,还急不可耐派了贺连州带着老弱病残北伐北戎,就想激怒北戎,好就地杀了质子,再找个借口杀了宋祈。

    宋祈听了江池回答,眼底一片冰芒,似雾似霜,似有利器要破冰而出。

    铜炉中的“沈”字还未燃尽,半晌却听他道,“可我,并不想沈氏一族死。”

    宋祈说话音调如同寡水,波澜不清,可江池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他伸手扶了扶有些滑落的帽子,半天才费劲憋出一句,“侯爷……您要起……兵?”不怪江池这样猜测,宋祈这话中意思,听起来就像“沈氏要亡国了,但我暂时不准备让他亡国。”

    自古都是武将起兵,清平侯宋祈自幼文弱多病。若说要起兵,别人只会当是文人妄言。

    江池虽有些呆,可他第六感好,他乱七八糟想了一通,道,“侯爷若要起兵,这……这……”

    “这……反正江池支持侯爷。”

    江池这几年吃的圆润,蹲在地上像一座小山,举起短手说要支持宋祈时却满脸正色。

    “怎么支持?”

    若是要起兵,肯定要粮草,那他……“我少吃点?都给将士们吃?”这是江池能够想到唯一办法。

    老侯爷死后,宋祈便不喜和清平侯二夫人那一家子说话,平日也就和江池说几句话。刚才,他也不过随口与江池玩笑,熟悉的话语却令他原本平和的心骤然缩紧。

    “公主,你怎么吃这么少?”那年远赴西南平乱,他也随军伺候公主笔墨。眼看晚间公主只吃了一点干粮,他担忧至极。

    如今,他们已经隔了百年,可她明朗的笑容似乎就在昨日。一手托腮笑着道,“我少吃点,给将士们多吃点?”

    宋祈闭眼,伸手把江池瓜皮帽拿走扔到另一侧,“把铜炉收拾干净,还有帽子太脏。”

    江池嗷嗷嗷叫着接住自己的宝贝帽子,这顶赤狐暖帽可是花了他几个月月钱买的,平日里他都不舍得戴,怎么会脏?

    他刚要反驳,就见宋祈背对自己,脱靴安寝。

    江池果断吞回自己的问题,关门离开。侯爷入睡之前不喜人打扰,他时刻谨记。

    屋内终于只剩宋祈一人。

    他明明住在这般简陋狭小的屋内,却仿佛活在苍茫无边的荒野,他的心没有归途,无处停留。

    他望着月夜,嘴角划过一丝苦涩,“沈氏若灭,公主会不会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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