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江镇

    因为黑衣甲卫的破门声,让原本沉寂下来的客栈瞬间被蒙上一层灰色阴影。

    死了朝廷命官,管辖乌江镇的县令提着裤子就从花楼往外跑,府里的士兵也是全部出动。

    此刻,六个县衙里的士兵在前面开路,这些士兵个个都是人高马大的壮汉,他们一脚踹开客栈房门,乌黑的眼袋上挂着的眼睛,浑浊而刻薄。他们先是在屋里转一圈,确认没有危险后,再请领头的黑衣甲卫进屋搜查。

    客栈墙体根本无法隔音,萧霖听见士兵剑鞘揭开柜门的咯吱声。每查完一间屋子,这些人就再往下一个屋子走。客栈四周也被围住,想要跳窗逃跑根本行不通。

    萧霖屋子位于这间三层客栈的最上层,要查到她还需要一会儿时间。

    她慌忙站到铜镜前取下面巾,上下打量。原主萧霖虽自幼长在上陵城,但因为府中无长辈,极少参加宫宴面见外男。这几个黑衣甲卫应该不认识自己。况且她如今换了一身布裙荆钗,涂满草药的白布条又从颈部一直裹到耳后,脸无血色,与从前锦衣华服的样子大相径庭。

    她伸手轻触这副脸颊。

    原主萧霖实在是个看上去文弱治艳的美人。这样的美,盛世,是男人金屋藏娇的最爱,乱世,则是一张催命符。这张脸,并不适合逃命。

    萧霖伸手从香炉里沾一点香灰,将原本苍白的脸颊涂抹得越发灰败,又对着镜子将柳叶眉描粗些。美人各不相同,但令男人不喜的女子往往千篇一律。她从前便是如此,自然明白。

    她又用手在墙角缝隙里胡乱一抹,葱白的指尖顿时乌黑一片。

    她左右翻看后颇为满意,害怕过犹不及,没有将布裙弄太脏。

    准备好一切,萧霖正要坐下,滋啦一声轻微推门声响起,屋门被推开一条细缝。一个陌生男人顺着门缝,如一条滑腻的鳝鱼,呲溜钻进了萧霖的屋子。

    屋门再次被关上。

    男人受了伤。

    黝黑锥子脸粘着星星点点血迹,衣襟从左肩横贯而下一条刀口,血渍将男人的粗布短衫染成浓郁的深褐色。萧霖见多了血迹,神情未动,令她好奇的是,这样的伤口寻常人早就脸色泛青,一脸死气,然而眼前这个男人的脸色却丝毫没有变化。

    他的眼睛极为镇定,只有不经意间才会因为痛苦紧缩瞳孔。

    萧霖还未说话,一柄匕首携裹着凉气悬在她脖子一寸外。

    “咣当……”又是一粒碎银被男人随意仍在桌上。

    “官兵来查,你什么都不知道,银子就是你的,否则——”男人声音古怪,如同站在潮湿的地窖说话,发出一种嗡嗡嗡的鼻音。

    因为两人靠得过近,鲜血很快将周围染上一层血气,萧霖却奇异地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是一种淡淡木香。

    就在不久之前,因为她挺喜欢这木香,沈娇甚至想把银质葡萄纹镂空香囊送她。

    萧霖的手在袖摆掩盖下悄无声息的离开袖中金簪。

    原主其他发簪她都已经处理掉,用上面的珠子和宝石换了衣裙和碎银。唯独这根见了血的金簪被留下。

    这根缠枝花纹金簪用藤蔓作骨架,上下循环往复,无穷无尽,她曾用手细摸不似纯金打造,但簪体极为坚韧,又样式简洁,拿在手里干脆利索。

    金簪尾部篆刻有“明月千里”四字,明明是用尖刀篆刻,却又仿佛是着墨写成,四字错落变化,别具一格。萧霖极爱这四字笔触,缠枝花纹又有“生生不息”寓意,想来是原主亲人相赠,没有忍心毁掉换银子,索性留下防身。

    男人并不知晓自己逃过了萧霖手中金簪,他“否则”后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萧霖伸手将碎银拿起来掂了掂重量,顺手收进袖袋,又笑盈盈望着他道,“好说,只是你的手若离我脖子再近一寸,等会儿我旧伤复发,你怕是又要为我念书了。”

    萧霖似是而非的一句话令男人眼中闪过暗芒,“你这个疯女人瞎说什么?”呵斥间匕首向前一寸,萧霖脖子上缠好的布条瞬间被割开一条裂口,银白的刀刃在火光中折射出毫不掩饰的杀意。

    萧霖上辈子死在战场,论排兵布阵她自问无愧于心。但若论心思转九个弯儿的文臣,她自问不及。此刻,她虽然已经猜中男人身份,但对其目的、身份一无所知。

    这种感觉,就好像她被困在一局棋盘中,幕后之人却隐在暗处,抓耳挠腮的难受。若是从前,她一般直接问门客,然后拔刀解决。可如今,她必须逼迫自己静下心思考。上辈子的惨死,足够令她改变。

    屋外黑衣甲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萧霖伸手指着床榻边一个足有三尺高的木箱道,“藏进去,我是不是瞎说我们可以一会说。否则等会赤乌卫进屋,我顶多就是被你挟持,你会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男人瞥了一眼木箱,果断抽回手,三步并两步走到木箱边,钻进去藏好。

    萧霖见男人藏好,重新将香炉里的劣质熏香点燃。白色烟气很快缠绕上升,萧霖离得近,差点儿被这香气绕晕。如今食物金贵,却还有人做这些劣质香料,实在是大多大朔人自幼焚香,痴迷难减。

    而自□□朔封帝崩逝后,四海升平,焚香日益盛行,制香、藏香、用香渐渐融入百姓生活,成为一种身份象征。

    烟气中,萧霖对着铜镜拆开脖子上被割裂的布条,露出一层淡粉色新肉。

    萧霖正在心里感叹原主对自己的狠劲,房门“啪——”一声从外面被踹开,两名斜挎腰刀的黑衣甲卫大步走入屋中,待两人站定后,身后士兵这才鱼贯而入并做两排站立。

    萧霖飞快扫视完领头两人,黑衣、银甲、长刀,这般打扮与昔日乌云卫在记忆里重合。

    她的心难得温柔下来。

    就在她回忆乌云卫时,“咣当——”一声,一柄长刀砸在她身前桌案上,乌色的刀鞘将卷好的布条震落,圆滚滚的布条落在地板上,骨碌碌顺着地板滚到一双官靴脚边。

    萧霖躬身去捡。

    赤乌卫地支副统领徐辽抬脚将布条踩在脚下,他身高七尺,体型壮硕,留着浓密的胡须,看人时眼光游离,脸颊微红,似是半醉半醒。朦胧中,他见蹲在自己脚边的女郎腰身纤细,体态柔美,正要和往常一样调戏两句,眼光不期然扫到萧霖乌糟糟的侧脸,脸色灰白交接,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瞧着就不吉利,别过了病气给自己。

    徐辽顿时没了兴趣,给同伴打个眼色,下令道,“给我仔细搜,能藏人的地方都要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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