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这场让江凌月备受煎熬的离别辞行很快在众人的尴尬沉默中结束了。

    但她硬是被顾渊带着在顾府门口送别了顾家人,这种莫名其妙“反客为主”的怪异感让她浑身不自在,并且也让被送别的顾家人同样不自在,只是两方都顾忌着顾渊没好直接说出来。

    江凌月强撑着微笑告别,顾父顾母礼仪妥帖的道谢。顾四郎和顾十娘与顾渊行完礼之后,便扶着父母往马车方向走去。

    顾十娘在扶着母亲上马车的间隙悄悄往回看了一眼,见兄长与那位清丽的江娘子一同站在顾府门口,一人清冷出尘,一人轻灵秀美,那两人此刻看着倒更像一家人。

    江凌月眼看着马车走过街角,已经渐渐看不见人影,可身旁站着的顾渊却仍旧一言不发。

    她原本打算干脆直接告辞的,可即使再迟钝,她也从顾渊漫长的沉默和无言的身姿中感觉到他有些低落孤寂的情绪。这样一来,她又有点可怜顾渊了。

    试想如果是她独自被留在京中,她怕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过活。可随即一想,自己是绝不会被父母兄长独自留在某个地方的,也因此对顾渊以及鹿林书院顾家奇怪的相处更加疑惑了。

    还没等她理出个所以然来,顾渊先回过神。

    他收回视线,转头就看见了站在一旁静静陪着自己的江凌月,还有她清澈的眼睛中未曾遮掩的关切。那一瞬间,他心中怨恨、讽刺、无奈等等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绪,好似得到了稍许缓解。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在江凌月欲言又止的神情下,先开口道:“今日既是你来我府上做客,我就该尽尽地主之谊,耽搁了这么久,先随我进府吧。”

    这话听得江凌月满脸莫名其妙,自己来顾府只是为了送个请帖,也不是要做客的。现在事情该办的、不该办的,都已经办完了,还进府做什么。

    她咬咬牙,这次非走不可。

    “先生,我请帖已送到,该回家去了,家中父母还在等着我回话呢。日后有机会再到府上拜访您。”

    顾渊双脚刚踏进府门,听得这话,停在了原地。

    随安跟着立在一旁,他悄悄抬头打量了一眼顾渊的背影,江娘子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想来郎君再没有借口强留着她了。

    顾渊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过身来看见江凌月垂头微曲,保持着弟子礼仪,一副恭顺的模样。

    他想看她在自己面前,也能如跟太子相处时那样随意自在,或者是跟宫中他院中宫人一般随和自然,而不是对着自己这样恪守礼仪,呆板疏离。

    “听闻临野近日为了来年科考,一直在寒窗苦读,我这里有往年科考试题和参考书籍,麻烦你带回去给他吧。”他说完见江凌月还未反应,就接着说:“虽不知是否有用,但也是我的一份心意。”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真的不好拒绝了,再说既是能帮兄长,这便宜还是得占,这时间还是得耽搁。

    江凌月没思考多久,便神色自然的回道:“哦,既是先生要交给我哥哥东西,那我便代为转交,也在此谢过先生了。”

    顾渊轻笑,这丫头,非得有点好处才愿多留一会儿。

    此刻,江凌月跟在顾渊身旁,与他一起站在一颗树下。顾渊说这是一颗海棠树,让她来赏景。

    海棠花在初春张叶开花,在这寒冷的冬日里就是一棵光秃秃的大树杈,没有分毫美感,不知道能赏个什么景来。

    她体谅顾渊刚刚送别亲人,没好直接抱怨,但顾渊还是从她满是嫌弃的神情中看出她的疑惑。

    他喜欢看她脸上没有遮掩的、鲜活的情绪,忍不住笑着开口:“冬日里的海棠树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江凌月挑了挑眉毛,这不是句废话吗?但见顾渊少有的这样堪称温柔的模样,她还是干笑着敷衍了两句:“呵呵,是啊是啊。”

    却没想到顾渊笑的更明显了,甚至笑出了声音,哪里好笑了?今日的顾渊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被江凌月这样灵动的模样感染到,顾渊觉得心中的阴霾也少了很多。他渐渐收了笑意,似是感叹的出声说道:“我六岁那年来过这里,那次是父亲病得严重,祖父带我来的。”

    江凌月听到这儿,直觉他似乎想要吐露什么,便看向了顾渊。

    他仰头看着海棠树,微眯着眼。此时阳光正灿,几根光秃枝丫的影子被阳光照在他脸上,留下一阵明暗相交的斑驳痕迹。

    她莫名的感觉到了顾渊未言明的情绪。他孤身一人从浔阳来到京城,与亲身父母兄妹相处不到半年,又孤身一人被留在了京城,他或许也是会孤单的。

    “那时候正是春日,海棠花开了满树,颇为壮观。祖父见我喜欢,便指着这院子说,这就是我往后到京中居住的院子了。那时我还以为我很快就能和父亲母亲团聚。后来等了一年又一年,直到今年,我才住进这里来。”他语气平静,听不出欣喜,也未曾有遗憾,“可现在,还是我一个人。”

    江凌月忽然很可怜顾渊,他语气越是平静,越是听得人心酸。这让她想到了从前见到过的被人遗弃在路边的小狗,见着人就满是讨好的摇尾巴,想要被关怀、被带回家去,可怜兮兮的。

    当然,顾渊没有摇尾巴,他只是保持着抬头看向上空的姿势,甚至让站在远处,听不清他们交谈内容的青禾,还以为顾渊在跟六娘聊天气。

    但江凌月最是心软,尤其是顾渊这种情景,总让她想起自己。某种程度上来说,对于这个时空,她也是孤身一人。

    她想也没想,开口道:“先生也不是一个人,若是先生不闲麻烦,我日后可常来给先生请安。”

    话一说完,江凌月就清楚的看到顾渊慢慢睁大的眼睛,他转过头来,直直盯着她,像是不确定般又问了一遍:“你说的可是真的?”

    江凌月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了,现在见顾渊还要再确认一遍,仿佛答应了就再也不能食言了,当下就犹豫起来,立马找补道:“若是先生闲我吵闹,我就逢年过节来也可。”反正逢年过节父亲也会让她来尽尽弟子之道的。

    “不吵闹,我在京中也少人相交之人,你可随时过来。”顾渊却不给她反悔的机会。

    直到回府路上,江凌月还是迷迷糊糊的,但自己说出口的话总不好食言,她轻叹一口气:“看来以后我得多多来看望关怀这位‘孤家寡人’了。”

    青禾在一旁欲言又止,自从那日在宫门口见着顾先生给六娘道歉开始,她就觉得顾先生对六娘的态度奇奇怪怪的,今日所见更是让她疑惑不已。最后她还是说道:“旁的倒也没什么,只是六娘始终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那顾先生也未娶妻,这”

    江凌月听出了青禾的言下之意,微微斟酌后说道:“虽当世之人不像前朝那样刻板迂腐,但你说的还是有理,何必瓜田李下惹人话柄,我往后来给他请安问好,叫上哥哥不就行了?”

    说完她朝青禾眨眨眼睛,一派灵动俏皮。青禾微微一愣,六娘真是长大了,容貌也愈加妍丽了,她稳下心神,笑着点头表示赞同:“他们二人先前本就是相识旧友,定能详谈甚欢,还是六娘想的周到。”

    江凌月挑了挑眉毛,同情顾渊是真,许诺常来拜访也确实是一时心软,但兄长早晚要入朝堂,多跟顾渊相处请教也不是坏事,跟着自己来一起拜访顾渊,比私下邀约顾渊要名正言顺许多。

    江凌月走后,顾渊便独自一人待在了书房,平日里他也是多半待在这里的。往常这院子虽然安静,却还是能够听到府中他人的声音,现下确是寂静一片。

    他看着先前练到一半的字,忍不住回想起江凌月临走前说的话。

    “先生要是觉得孤单,可以养条小狗,我常听旁人说,养狗心情会愉快许多,可惜狗毛会让我娘亲生病,否则我早就养啦。”

    他笑了笑,这样一个心软的小娘子,也不知江家怎么养出来的。随即他又收了笑容,是只对自己心软,还是也会这样对待别人?想到这儿,他内心一阵慌乱,这样纯粹善良的小娘子,真想让她只对自己心软、只对自己笑的那样明亮。

    过了片刻,他叫来了随安,“去看看哪家有刚出生的小狗,抱一只回来养着。”

    随安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正面带笑容的顾渊,见他吩咐不似作假,便回声应答后,走了出去。

    带了院中后,随安回身看了一眼书房门口,郎君自十岁起就少有闲情做与读书、入朝等无关的闲事了,怎么江娘子一句话,他就做了。

    随安觉得这样的郎君比以往的更有人味,是人就该有七情六欲,可惜这个让他有所改变的小娘子是他的学生,也不知这到底是好是坏。


章节报错(免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