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早朝风平浪静,南方战事正酣,官家面不改色,费良辰倒希望费无忧能主动提一提骆水天上的奏疏,可这人从始至终只是摩挲着玉雕椅上的龙首,对盘龙军与虎威军何去何从只字不提。
这样也好,说明费无忧暂且下不了决心让虎威军南下。毕竟虎威军一旦离开驻地,便给南元在北方露出一个大口子,是他们趁虚而入的好机会。
“殿帅请留步。”
早朝散后,众人步下玉白石阶,费良辰则被严蕴荣叫住。
他回身,行了一礼:“严相。”
论品阶,费良辰高于严蕴荣,但他在严蕴荣面前从不托大,向来以晚辈的身份恭敬待之。严蕴荣深知礼数,亦回一礼。他们大概是如今苍梧国最纯粹的一对君臣,点到为止后也没有寒暄,而是开门见山道:
“殿帅可知,骆节使为何突然向官家请命出征南元?”
费良辰摇头:“尚不得而知。”
严蕴荣一笑:“殿帅在老臣面前不必如此谨慎,臣以为以殿帅的才智,应当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于是费良辰也笑:“知我者莫若严相,邓恩慈要借骆水天的兵钳制我,便拿谢节使开刀。我料想虎威军揽下此任的底气从何而来,如今只有些猜测。”
严蕴荣正色道:“殿帅但说无妨。”
人人都说费良辰纨绔,仗着官家恩宠赖在殿帅的位置上,但严蕴荣却离得近看得清,这个敢公然和四大奸臣叫板的青年人,极有可能是苍梧国最后的希望。
“我查看过南元与盘龙军交战之地的地形图,南元仗着地势险峻驻守要塞,寻常都是他们主动进攻,如今攻守双方调换,盘龙军若想攻下城池,必须先毁城门,但南元的骑兵日日守在城门下,且实力要略强于盘龙军。谢节使若想攻城,只能另辟蹊径。”
严蕴荣倏然明白:“火器。”
“没错,”费良辰说,“但以我军目前能制作出的火器,射程根本不足以越过南元城门下的骑兵直达城门,除非——”
“除非骆节使手上握着新火器,亦或是已研制出新火器的匠师。”严蕴荣惊出一身冷汗,“研制新武器是大事,军器监怎可瞒着官家不报!”
“这些只是我的猜测而已,”费良辰说,“更何况有邓恩慈在,瞒住官家不是难事。”
严蕴荣深吸口气:“目下没有证据,即便呈报官家也无济于事。就算是真的,官家知道了也只会高兴。邓恩慈的算盘打得响,这件事对他百利而无一害。”
费良辰抿唇一笑:“也不尽然,若真是让骆水天打下胜仗,便在官家跟前大大挣了脸,他又远在鲁南,羽翼一旦丰满,未尝还甘愿屈居在邓恩慈之下。”
四大奸臣中,关系最淡的当属邓恩慈与骆水天。说句掏心窝的话,骆水天还真没干过大奸大恶之事,纯粹是因为他是邓恩慈一手提拔上来的,民间为了将奸臣与先帝时期的四大名臣凑个对子,这才捎带上骆水天。
如今想来,此人不声不响地认下了奸臣的名号,看着窝囊,实际说不定是在韬光养晦。
费良辰忙道:“我能有今日,还要多谢严相暗中提点。”
严蕴荣是忠臣,也是孤臣,他从不结党营私,当年面对先太子的拉拢也一视同仁地拒绝。先帝也正是看重他这一点,才予以他不亚于何家沃与姚允山的位置。而严蕴荣也不负期望,在朝堂这一大染缸里挖出了费良辰这个似黑实清的宝贝。
有些时候,人才不适合都绑在自己的船上,世间需要一个代表天理公道的人,明辨是非,危难时可以抽身,好拯救弱势的正道于水火。
然而严蕴荣的话只说了一半:“不过枪打出头鸟,殿帅还是心浮气躁了些,若非集英会那日与邓恩慈硬碰硬,他未必会被激得走这一步。”
费良辰笑了笑,也不知是无奈还是坦然:“这是代价,我不后悔,也会承担。”
“不,殿帅错了,”严蕴荣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你后不后悔,甚至愿不愿意承担,其实并不重要。”
费良辰疑惑地看着他。
“有时你要做一件事,承担代价的并不是你,而是你所珍视之人。”
·
费良辰回到殿前司,果不其然看见桌案上堆成山的公文。渡琼背对着他,正浑然不觉地继续在山上堆新到的公文,累得满头大汗。
费良辰心里正烦躁,盯了片刻,忽然出声:“别放了。”
渡琼吓得一激灵,回过头小心翼翼地问:“那属下给您放地上?”
“不必,”费良辰心生一计,露出一个让渡琼毛骨悚然的微笑,“把这些公文里该侍卫亲军司处理的都挑出来,统统送去给陈虞侯。”
渡琼愣了愣:“可是官家有令,邓马帅禁足期间,咱们帮忙分担一些侍卫亲军司的活计……”
费良辰不屑地瞥了眼公文上密密麻麻的小楷,他可不是什么宽宏大度的人,这些公文上报的都是些杂七杂八的琐事,对了解侍卫亲军司的内部机密一点用处都没有,他是脑子抽了才会做这种亏本买卖。
“无妨,都拿去给陈虞侯便是。”费良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记着,送过去的时候不要说是殿帅的命令。”
渡琼傻了眼,心道好家伙难不成说是我的命令吗?!
费良辰把他那点小心思尽收眼底,哼笑一声:“就说是‘二皇子’的命令。”
他特意在“二皇子”三个字上加了重音,听得渡琼浑身起了一层战栗,他终于似有所悟,连忙把公文拾掇起来打包走了。
渡琼前脚刚迈出门,耿云智后脚便领着一人进来,说:“殿帅,王提领到了。”
费良辰顿了顿,请王提领落座后又命人看茶,这厢王提领后背上冷汗直冒,在混沌中猜测着费良辰喊他前来的目的。
费良辰见他放在膝头上的手蜷起又松开,于是轻轻一笑:“王提领不必紧张,本帅只是想向你讨教些问题。”
王提领今年是知天命的年纪,在太医院也算德高望重了,医过不少贵主儿,独没与这二皇子打过照面,只听闻他凶悍霸道,还是个喜欢作弄人的恶劣顽徒。冷不丁受到他的传召,怎能不捏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