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湄是被疼醒的,她睡前饮下的那碗止疼安神药大概已经失了效用,延绵不绝的疼意让她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她不敢多动,只抬头望了眼窗外,阴漆漆的发着黑,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

    前头见邓知遥坐在床沿上,双眼闭合着,似是疲惫的模样,不知是否还醒着,昨日种种,一时涌入脑海,有冲动也有算计,经不得细思量。

    趴卧的姿势让胳膊有些酸麻,她小心地活动了下,应该是发出了些声响,邓知遥惊醒了过来,睁眼便见床上的人醒着,正胡乱动着什么,眉头便打了结:“别乱动。”

    顾湄不动了,却也不肯看他,她觉得头顶有目光落在她身上,便不着痕迹地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半张脸都要遮了去,裹得像个蚕蛹,邓知遥伸手往她额头一探,已经不是很烧了,他松了一口气。

    “饿不饿?我让厨房给你端碗粥。”

    顾湄轻摇了摇头:“天快亮了,你去上朝吧。”

    明显是要赶他走的意思了,昨晚是谁勾着他脖颈不放的,翻脸便不认人了。

    “现下已是傍晚,哪有什么朝会。”

    顾湄愣了一下,一瞬间人显得呆呆的,是难得的娇憨,顾湄到底是顾湄,便话锋一转:“天色已晚,大人早些歇息,明日还要上朝。”

    她话刚说完,邓知遥便将一杯茶递到她嘴边儿:“喝盏茶来润润喉。”

    顾湄本就觉得喉咙涩痛,眼下见着递过来的这盏茶,更觉得口干舌燥,便顾不得其他,抬手刚欲接过茶盏,却被邓知遥按了下来。

    她只得就着邓知遥的手,一点一点将茶抿入口中,是六安瓜片儿,他还记得她爱饮这个。

    一杯茶饮尽,他给她擦着嘴角:

    “还是爱听你喊我邓知遥,虽然你总是生气的时候,才这般喊我。”他的声音温和带着点儿笑意,似乎并不因她的冷漠疏离而生气。

    茶的香气还残留在唇齿间不肯消退,那么多年记得她喜好的也只有他而已。

    她鼻头一酸,慌乱地将脸撇过去,声音瓮翁的,却没了方才的疏离:“你别看。”

    他却没有像年少时那样听她的话,而是凑上前,将眼泪给她擦干净。

    她素来就是这样的性子,除非是她有意示弱,否则她在他跟前,她有了委屈,眼泪怎么忍都忍不住的时候,便会把脸扭到一边儿,有些凶巴巴的,又有些色厉内敛地让他别看。

    或是靠在他的肩头,抬眼使劲望着天,将不听话的眼泪憋回去,哪里像别人家的小姑娘,伤心想哭的时候,总是想着有人在旁哄着。

    他以前太傻,总是乖乖听她的话,如今他不想这般了。

    他想做她脆弱时可以袒露心机的那个人,不必觉得狼狈,亦不必觉得丢脸。

    顾湄将眼中的泪意逼退了一些,长舒了一口气,缓缓道:“待我伤好些便会走,不会叨扰太久。”

    邓知遥手一顿:“你还因着当日之事怪我?对不起,阿湄,我当时应该信你。”

    她摇摇头:“我有什么脸面怪你?又有什么立场怪你?我只是不想再继续牵连你,想必你此次将我救出来,所费代价必然不小,你也看到了,我是顾家的女儿,即使我再厌恶那个家,即使如今已经被赶出来,可我这辈子,和顾家,都会有扯都扯不断的联系。留在你身边的女子,要么该是能对你有所裨益,替你在朝堂上排忧解难之人,要么也该是个温柔似水,万事以你为先,全心全意待你的贞顺之人,而这一点我一辈子都做不到。”

    他将她不小心含入嘴里的那段发丝扯出来,替她别到耳后,“我不需要你做到,只需要你留下,留在我身边。”

    “阿湄,我还是那句话,往前走,别回头,人才会过得好。”

    日子如流水,亭院里水缸里的碗莲四季盛开,粉粉白白的,十分可人,亭底下养着几条红鲤,阳光好的时候,喜欢从莲叶下钻出来,鱼尾一跃,叼片叶瓣,再隐没入水。

    十几日过去,顾湄身上的伤好了大半,淡褐色的痂一点点脱离,雪白的新肉重新长出来,奇痒难忍,惹得顾湄夜里睡不好,也总忍不住去抓挠。

    有次恰被邓知遥看见了,便吩咐下人取了段儿红线来,一端缠在她的腕上,一端缠在自己的左腕上。

    顾湄养伤的这些日子,他都将公文搬到此处,日夜守在这,只要她稍动一动,他便能察觉。

    顾湄盯着缠在自己腕上的那段红线,总觉得有点别样的意味,而透过珠帘看向邓知遥时,他仍旧端正严谨地埋案于公文之中,仿佛是自己多想了。

    于是她几番保证自己不会再偷挠,要求将那红绳解了,但在这些事上,显然邓知遥不那么好说话。

    这日傍晚,邓知遥看着顾湄喝了大半碗的粳米粥,将汤药饮了,这才安心地坐到桌案后,这几日朝中事忙,一头扎进公文里,便是千头万绪的。

    将公文看了大半,才觉得似乎左腕上的红绳一点动静也没有,只以为她睡了,悄声地走过去,想把床边的那几只竹盏吹灭,却哪知床帐里突然窸窣起来,他左腕上的红绳似乎也一抖一抖的。

    再走了几步,纱幔轻薄半透,一走进便瞧见床上的那人正手忙脚乱的,一面扯着被子,一面又在床柱上捣鼓着什么,察觉到他的目光,仓促的动作就戛然而止。

    心下了然了几分,果然将帐幔一掀开,见那条红绳就绑在床柱上,顿时又好气又好笑,瞪了她一眼:“是不是又偷挠了?”

    顾湄脸不禁烫了起来,仿佛做了什么坏事,被他当场抓住,想说点儿什么给自己找补一下,然而的确是有些底气不足,只低声嗫嚅道:“太痒了。”

    说完悄悄抬眼,见邓知遥正解着床柱上的红绳,似没有心思问罪的意思,不禁悄悄松了一口气,邓知遥坐在床沿上,修长的手指灵巧,不一会儿那原本怎么扯也扯不开的死结,更被他轻巧解开了,转了身朝她摊开手掌。

    “手。”

    顾湄没有反抗,乖乖的将手腕递到了他掌心里。

    现下她伤好的差不多了,仰躺于枕上,低着眉眼,红线一点一点缠上她的手腕,再系上一个漂亮的蝴蝶扣,他神情专注而认真,像是在干一件了不得的事。

    “从小到大,你就只会系死扣,和你的性子一样,拧巴的很。那时候你亲手给我系上的香囊是死扣,送我的丝绦打的也是死扣,就连我那年秋闱,替我准备的包袱,打的也是死扣。”他说起这些来,语气便有些愤愤的,但仍旧很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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