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空着,”临走时,曹丕像是想起了什么,瞥了一眼两人,淡淡道。
甄宓后知后觉,本想道谢,却发觉他走得飞快。他与阿镜有过几次照面,从未见他这般争锋相对的时候。她也不及多想,将绳索揭开,又连着解释了几番,这才让阿镜看上去冷静些。
小厅里点了灯,甄宓问道:“家里可好?”
阿镜接过茶的手一顿,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无极县本家知晓邺城战事,曹军攻城前便有人来接,三公子带着族中女眷子侄,迁往无极本家避祸,如今家中只剩公子与张夫人了”
甄宓听了不免一惊,担忧道:“哥哥不走?”
“家里不能没人,且”阿镜迟疑着看向她,又说:“公子本想派人来接女公子,但家仆护院不比见惯厮杀的军士,逃的逃,死的死,连一个回去的人都没有。微兰姑娘回来报信时,已负重伤,剩下的人只够看家护院,公子还想拖着病体来寻女公子,可是”
“哥哥的病还是这般时好时坏”
不想阿镜突然红了眼眶,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个好似不知喜怒的暗卫剑客,此时却几度哽咽道:“公子时日无多了,女公子回去看看便知。”
甄宓想起从前,不可置信地问道:“前两年,不是好些了,岂会”
“公子的病无药可医,那日董奉亲口说的,哪怕医术再高明,也无力回天。”阿镜低下头颅,可见伤心痛苦之处不比甄宓少,又道:“董奉之力,不过是勉强续命。每到夜里,公子便会浑身骨痛,生不如此只得以麻沸散压制,可用的多了,再重的药力也无法化解痛苦。”
她听得如此,脑海中想起那日兄长的光景,只当是大病初愈,不想只是支撑着不叫她看出端倪。
想着从前的光景,泪水便也克制不住地落下。想起哥哥从前温润如玉的模样,竟被病症折磨了数十载。
“为什么为什么是哥哥,”从前哥哥虽然肯病,却终究有好的时候,承受着家族的压力也罢,却还得承受人间酷刑。
她不明白一个世族公子,乱世之下扛起重担已是不易,为何又活得这般折磨。
泪珠滚滚而落,甄宓却抖着唇没有哭出声,只待平复了些,才说:“这几日得空,我会想法子往家里走一趟。你回去好生照顾哥哥嫂嫂,横竖我在这里,总比在家里有用。”
“女公子!”阿镜又怕她做出什么来,说道:“女公子切勿以身涉险。公子有吩咐,女公子若是受辱,公子定会动用甄家威望,召集天下世族讨伐曹贼,哪怕以卵击石也要拼个你死我活。”他怕甄宓不信,又说:“方才,信已送至曹营,想必已在丞相案前。”
甄宓听到阿镜这样说,自是不会怀疑。
甄俨为人,向来说到做到。
“阿镜,”甄宓将他扶起,说道:“回去告诉哥哥,我一切安好,请他放心。”
“是,”阿镜很想带着她一起走,想起外头精兵围住,他能应对,但要带着女公子一起走却是不能的,便只得作罢,说道:“等回去,公子定会想法子接女公子出来。”
甄宓点头,此时也不十分在乎能不能出去,便说:“眼下先顾着自家要紧,再别为我忧思了,如今我也大了,该为甄家做点什么了。”
“女公子”阿镜听着,心里不是滋味。
他自小苦练剑术,十二岁时被选中入府陪伴公子。
十多年了,甄宓亦是他看着长大的。原该享一世荣华太平的女公子,却沦落成曹家阶下囚,他只恨自己无能,不能为女公子杀出一条血路。
曹丕在外面听了一会儿,眉头皱起,他没有偷听的习惯,他只是不喜欢那个剑客。
“夜深了,”他想赶人了,于是轻提袍子,一脚踏进偏厅。
他看着两人眉宇一蹙,宣示着自己的主人地位,只往上堂一坐,说道:“后头还有几间房舍,不妨让人打扫了,请甄家来的武师住下如何?”
这一坐,甄宓自然不敢以主人自居,此时同曹丕一起坐在上首,岂不是形同夫妻,旁人看着也不合礼数。
“坐下,岂有在自己家里生分的道理。”
甄宓转过头,只见曹丕正看着她,眼中有丝丝寒意。
他如此泰然自若地以主人自居,半点没有意识到,自己攻占袁府也不过一月而已。
阿镜自是听出言外之意,冷哼一声,说道:“若你敢对女公子不敬,我定不会放过你。”
“送客。”曹丕给自己斟了一盏茶,并不看他。
厅内一时安静下来,甄宓微转坐姿,侧身端详着他。
也不知他如此待客之道,究竟是为哪般。
她就这么直勾勾看了他一会儿,而他也兀自饮茶,毫无芥蒂地由她看去。
哪知曹丕面不改色,甄宓看了一会儿,反倒自己没好意思,道:“这是做什么,堂堂五官中郎将为难一个侍卫,说两句话罢了,值得你这么不高兴。”
曹丕这才朝甄宓看过来,方才那点别扭似乎稍有所好转,转头看着甄宓的美人面,好笑道:“我哪里不高兴,你竟不明白?”
“他是我哥哥的侍卫,找了我好些日子了。”她瞪着一双水眸,又见曹丕不肯明说,自是置气,恼道:“你这是打翻哪里的醋坛子,没到你吃醋做主的时候呢!”
这通抢白,着实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曹丕面上浮现一抹极不自在的粉红,起身霍的就走了。
她生气的时候,总会口不择言说出心里话,但这话,似乎不妥。
曹丕就这么走了,她又忽然明白了什么,难道是捅破了窗户纸,让他觉得无地自容了?
甄宓暗自反省着,几时她说话,变得这样不过脑子。
她正后悔,忽而曹丕就折返回来。
见她蹙着眉头颓然丧气的模样,他负手站在那儿,站了半天才憋出几个字:“你明白就好。”
甄宓愣住了,随即脸上绯红一片,再看时曹丕已经走了。
这几日,曹丕甚少住在院子里,逢早起,她总会不自觉往书房那儿看一眼,并不见人。
也不知是忙些什么,就好比日日相见的那个人,忽而有一天不见了,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夫人!”
甄宓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转头看去,见薛苍带着一个人来。
仔细分辨去,那人不是云竹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