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夫人领着她到了正堂外,她回过身,向甄宓微微颔首,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她先进去回话,随后就有人来传,说丞相要见甄夫人。
甄宓定了定心神,提起裙角,踏入堂内。
曹操坐在上首,等她多时,只见她垂眸敛容,安静地站在那儿。
他放下茶盏,看着她的容颜,不知为何皱起眉宇。
“你同你父亲,生得七八分像。”曹操像是想起了故人,旁人都道甄夫人国色天香,可他眼里,甄氏不过是同她女儿一般大小的孩子罢了。
“妾已不记得生父的模样了。”她如实道。
甄逸在她幼时就已过世,她从未在意过自己的样貌。
“是啊,他早些年就过世了,你不记得也是寻常。”他想起往事,只是失笑。
都说女儿肖似其父。刚才甄宓进来的时候,连他也愣住,还当甄逸活过来了。
“曹丕犯下大错,你若是有什么委屈条件,尽管提出来。”曹操看着这个端庄自若的姑娘,不卑不亢,面上看着顺从,心底却是固执。
他从前便觉世族之女多半华而不实,兵临城下时如惊弓之鸟,只会在他跟前伏地求饶。
她不怕死。
曹操蹙眉,如此他还真是不知该如何收场。
“上天有好生之德,妾只求丞相放过邺城百姓。”她垂眸,并不看曹操,又说:“妾委身公子丕,并非公子迫我。然,妾名节已毁,愧对母族教养,为世俗不容。今日丞相赐妾身一死,妾亦无怨言。”
“他欺负你,你还替他求情。”曹丕倒有些意外,征战数年,见过不少世族女子寻死觅活,多半只是做戏给旁人看,苟且偷生的不在少数。
可甄宓,不哭也不闹,就只是平静地接受。
“妾无德,今日言之凿凿,只遵从本心。中郎将有冤,独揽死罪。丞相既要降罪,妾今日不愿相负,愿一同赴死。”
曹操见她这样视死如归,半分退路不留,想起方才卞夫人来禀,忽而觉得甄氏还有些可敬之处。
旧时在许都,那时甄逸也是如此,高风亮节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宁可辞官也不愿违背天理良知。
累世盛名之家,才能教养出这等不俗女儿。
“他宁可被我打死,也要娶你做夫人,”曹操长叹一口气,想起那个倔脾气的儿子,也是无可奈何。
古有云子不教乃父之过,他只得苦笑着说:“曹家的男人行事虽有荒诞,性情也各有千秋,但向来一诺千金,认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甄宓垂眸望着地面,没有说话。
“我家三郎,比袁熙不差几分,文武俱佳,又生得一副好样貌。非我自夸,家中子侄能比得过他的,未必有二。”
她听着曹操说这些,有些不知所谓,茫然间抬起头,眼中尽是疑惑之色。
“丫头,抛却前程往事,来我家做儿妇如何?”曹操眼下却是庆幸甄氏还活着,若不是袁家男人不中用,这样好的儿媳,他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丞相”她忙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回应。
“你不愿意?”曹操略思索,端详着她的脸色,只当她是介意名分,便解释道:“那任氏已算不得夫人了,不必介怀。我亲自提亲,自然是为儿郎谋正妻之位。”
真问到自己头上,甄宓竟有些羞于启齿,紧张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妾遵命。”
曹操自是欢喜,朗声一笑,只把她当自家人看待,笑道:“好,先回去安心住下,本相这就修书你兄长甄尧,定要昭告天地,与众同喜。”
卞夫人站在帷屏后,终是稍稍松了口气。
贾诩和崔炎二人在门外等待,见卞夫人走出来,便急切上前询问。
“她同意了。”她说道:“二位大人放心。”
崔炎如释重负,说道:“如此就好,还有挽回余地。”河北世族收到婚贴,大约也会放下戒心。
“我只是担心,二人仓促成婚,恐怕起流言蜚语。”
“目下顾不得这些了,”贾诩说道:“丞相本意从曹家宗族中择年岁相仿的郎君,迎娶甄氏。只是名单上的人选,左右相看,皆不合意。三公子虽说小了两岁,但与甄氏算得上最相配。与其嫁与旁支,倒不如留在嫡系公子身边。只是想不到变故太突然,若甄夫人一时有了喜脉,反倒惹人闲言碎语。”
“你虑得极是。”卞夫人点头,曹丕这个年纪,旁人都已承欢膝下,他却连一个孩子没有,看着也不成样子。
卞夫人也不希望孙儿的身世成为旁人口中的谈资,说道:“劳诸位大人准备着,挑个好日子行亲迎礼。”
云竹一早被人扣下,见甄宓平安无事归来,一瞬红了眼眶。
“女公子奴婢昨日等了一夜,你去哪儿了”云竹含着泪,说道:“好端端的,公子丕怎么就平白受一顿军棍。”
甄宓一进门便觉双腿发软,跌坐在地上。
方才她不曾察觉,此刻才觉乏力,身上更是难受得紧。
哪里想到,人生轨迹就这样偏了出去呢。
“云竹,我身上难受,想梳洗。你去叫人送热水来。”
“好,”云竹点头如蒜捣,再不多问忙去外面吩咐。
不多时,净房里就放满了一桶热水,甄宓放下纱幔,恐怕身上的痕迹会吓坏她,便吩咐道;“你出去吧,我自己来。”
“是。”云竹还是担心,她到底还是比不上微兰。若是微兰在这里,还能出出主意。
“云竹,”甄宓一边伸出手指探了探水温,一边似是察觉到她的不安,回头朝她浅浅一笑,说:“你放心,我不会寻死的。”
云竹忙擦去眼泪,欠了欠身,说:“女公子若有吩咐就唤我,奴婢就在外头候着。”
“嗯。”
天寒,浴桶散着雾气。
美人褪去衣衫,身上布满欢好后的痕迹。
她将身躯浸入温水,稍稍纾解身上酸痛。
甄宓靠在浴桶上,只觉眼前朦胧腾起的白雾如幻境一般,叫人分不清虚实。
是幸还是不幸。
她即将嫁给那个满心是自己的少年郎。
丞相到底也不是旁人说的那样可怕,终究给她留了颜面,成全了儿郎的心愿。
这个时候,她不知怎么想起了袁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