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春暖花开,淮水冰破。

    春汛时期南北商贾往来频繁,北边烧好的上等官窑会卖到南边,南边赶出的第一批上好丝绸也会通过这条贯通南北的运河往上运。

    渡口景象繁盛,人挨着人,身着短打的长工有条不紊地扛着各种货物从船上下来,远远看上去密如工蚁,黑漆漆一片,乱中有序。

    商贾财主,一方富豪见面都先摆出和气生财的笑脸,行个礼,然后呼朋引伴去河上画舫小酌几杯。

    副将假扮马商,在淮水边上吹了一个多月的冷风,眼下事情总算有了眉目。

    小胡子商贩谨慎得很,仔细盘问货源,没说要多少,只问货源大概数目。副将依照自家将军教的一一答复。

    他给自己捏造了个戎狄身份,说北边草原长不出草,他家世代养马,忍痛割爱卖了家中半数马匹,以减少损失。

    副将见小胡子犹疑,知道有戏,乘胜追击道:“俺家中还打造了配套马鞍和上百只银枪,你若买了俺家马,那些送你便是。”

    小胡子眼睛滴溜地转:“给出的条件如此优越,贵行是想要什么呢?银子?”

    副将咽了咽唾沫:“银钱咱也要,按马匹的市价给就行,多出的用粮换。俺家草原种不出粮食,去岁冬天饿死了上百号人,家里的弟兄们双眼发绿,想抱着马啃,但俺爹爱马,不让吃,让俺来南方卖。若是再过三个月,家里存的肉吃完了,估计俺爹也拦不住,弟兄们会往南边走走。”

    “米粮?”

    副将点头:“对,俺家要粮。”

    小胡子是第一次见人将“劫掠”一事说得如此委婉,这大个头身材魁梧,面皮糙,衣裳是狼毛做的,脖子上还吊着三颗狼牙,一说到吃的,两眼发亮。

    看着就像个饿到发慌的狼崽子。

    银钱可以给,但米粮不行,他们自己也缺。

    小胡子算盘打得劈里啪啦响,将人拽到一家酒肆,点了五两牛肉和三两烧酒。副将也不客气,两手抓着肉往嘴里塞,一通胡吃海喝。

    小胡子从怀中掏出袋碎银,铛的一声搁桌上,副将腮帮费劲地嚼着,眼神短暂地从吃食上挪开,落到钱袋子上。

    小胡子:“贵行的马我都要了,只是近日手头紧,这钱先买五匹,小兄弟可以拿去买粮救急,剩下的马匹和兵械,等开春我会用银钱和米粮来换。”

    副将接过来颠了颠。

    这些银子只够一人在江南的一月花销,若想让上百号人吃饱,是白日做梦。

    小胡子也没说具体什么时候给清余下的钱,打得就是先饿着这帮蛮子,等时机一到,蛮子饿得不成了,自然会南下劫掠。

    如此一来,他们能买到兵器马匹,又能让蛮子出来扰乱边境,好一出“借刀杀人”,又火上浇油。

    手段真脏!

    副将眸色一变,心里骂了句,面上仍是一副憨厚模样,他抹了嘴,叫来乔装过的属下牵来马,让小胡子拿去。

    这一等,便接近两个月。

    副将还是之前那副装扮,只不过更落魄些,狼皮袄子秃了大半,蓬头垢面,满身泛着发酵的酸腐味,路过的人见了他都要捂鼻绕道。

    他这段时间身兼数职,不仅要当梁上君子,去找剩余的一本账本,还要当大理寺的差,查清究竟是谁杀了工部尚书家的账房。人忙成陀螺,抽不开身打理自己。哪怕是谢将军本人站在这里,十有八九认不出昔日下属。

    至于剩余的一两成,可能是认出了,但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认识他,而装作认不出。

    久居鲍市者,不闻其臭。

    副将不知所觉,支着腿坐在先前的酒肆中,抓发间活泼的虱子,要不是怕他腰间的大刀,小二准会将他赶出去。

    倏尔,铜铃骤响,鄙陋的酒肆吹过一阵香风。

    有位衣着华丽的公子摇扇而入,他神色慵懒,姿态闲散,身着绫罗绸缎却并没好好穿衣,领口敞开大大的,露出一身白到发亮的皮,让阴暗的屋内都亮堂了很多,店小二没读过书,此时却无师自悟了“蓬荜生辉”的意境。

    他手无措地蹭了蹭衣摆,毕恭毕敬将人请入屋内。

    茫茫人海中,一边臭极,一边香极,两人都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对方。

    恒亲王:“臭,丢出去洗干净。”

    侍卫颔首:“是。”

    副将还没回过神来,就见恒亲王皱着眉合扇遥遥一指,身后走出两名侍卫,架着副将的胳膊不知要把他往哪里拉。

    “诶——”

    “你们做什么?!”

    双拳难敌四手,副将也不能暴露自己武功在身,只能适当挣扎两下。但在旁人看来他的处境异常狼狈,狼皮袄子“呲啦”扯破,胳膊从袖管露出。

    碍于对方位高权重,不宜得罪,围观者大多揣着袖子,脖子伸得老长,对这蛮子投以同情的目光,并不插手阻止。

    可能他们觉得副将全身上下没啥可图的,邋里邋遢,一身臭气,还有三分好奇,那位公子招惹对方究竟是想做什么。

    副将被拉出门去,一眨眼的功夫,天旋地转,“扑通”响过,耳鼻漫进大股冷水。

    几番沉浮,袄子吸足了水,异常沉重,副将扒拉几下,才浮出水面。岸边守着那几个侍卫,薅着他的头发使劲往河水底下摁。

    真有一副不将他洗干净,就不会让他上岸的架势。

    在水里泡足了,副将才被那帮人从水里拎出来,他抬起头,看见淮水桥上桥下围了一帮人,都正踹手看热闹。

    满脸嫌弃的恒庆王隔了五米远,扇子一指酒楼,勉强答应:“与你谈生意的是本王,进去吧。”

    副将挂下脸:“……”

    都这样了,谁要再卖你货,谁就是个蠢的!

    他正想撂担子走人,无奈在人群中看到两张熟面孔。一人舔着糖葫芦上的甜渍,瞪大了杏眼看着这场闹剧,另一人额上有疤,却不失俊美,向副将投来警告一眼。

    他家将军竟然陪小皇帝微服私访!

    副将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一步三回头,搭拢着脑袋跟在恒亲王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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