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霜听闻后,煎了药向他帐中走去。谁知,在帐外听到了隐约争执之声。
“你私放俘虏一事,我暂不与你计较。但此事,无论如何,你都必须依我令行事。”是崔嗣的声音。
“以她一人前来换取五千俘虏之事,本就是父帅你应允之事,怎可反悔?今后又如何取信于人呢?”崔焕之竟与其父崔嗣正在争论。
“兵不厌诈!况且我所布之局,即刻便要收网,如此天时,必不能徒生变故。今日不过区区五千,来日便可作五倍十倍之兵相攻我军。”
“可是父帅,她不过一介女流,为何要将她平白无故卷入我们与河西的纷争之中?”
“今日她可医你一人,他日便可救河西千千万万人。如此神医,若不是落入我手,岂能放任她为敌军肱骨?况且,我见那萧长风对她,可非同一般呐……”
“可父帅,她是儿臣的救命恩人……若是她不愿……她必然是不愿的。”
“那又如何?不能为我所用,便不可放虎归山。孰轻孰重,你自行掂量!”
见二人渐渐不再做声,帐内随即传来脚步声,辰霜侧身一避,躲在帐后,目送崔嗣拂袖而去。
早在来崔营之前,她便已预想到了七八分今日之局。崔嗣既提出了以她入崔营救人为交换,便不可能轻易放她离去。她的命,早已是那秤上的砝码,所谓交易,不过加注而已。
她想到长风送她前来一路上极为落寞的神情,他定是已料到了这一层,才会作如此打算。三日之期即将到来,她那少年郎是否会如约而至?那狡诈崔嗣,又怎会轻易放二人离开?
想至此处,远处数声鸟唳,辰霜循声望去,并不见陇雁,不过只鸦振翅而飞。
是了,这样的时节,如何能有归雁来鸿?
“辰霜,你怎在外头吹风?”听到崔焕之的声音,她收回了神思,眼见手中的药已然被北风吹得冰凉,便颔首道:
“药凉了,我重新去煎一碗。”她转身欲走,手却被人握住了。
“手怎么那么凉?可是出了什么事?营中有人为难你吗?”崔焕之捏了捏她冰凉的指尖,随后大掌团住了她的手。
他那双双细长的凤眸微微翕动,目色定在她不安的面上,似是要将她的一颦一蹙尽数收入眼底。俄而,似是察觉到她在外头站得有些久而被寒风吹冻了,又道:
“先进来吧。此处风大。”
辰霜还未细思明白,他的眼神中存了几分关切又藏了几分试探,便被他拽进了帐内。
“父帅要我请你留下来。留在陇右。”他一出口便是开门见山,倒显得十分坦诚。
“哦?是请留,还是强留?”辰霜波澜不惊,目光淡淡望向别处。
“不管。总之他必然不会让你回河西了。”崔焕之向她靠了几步,立在她身前,叹了一口气道,“我已为你与父帅吵了一架了。他说,你若不从,便要强行将你,将你嫁于我做侧室。”
辰霜哼笑一声,立在那处岿然不动。
“你竟还笑得出来……”崔焕之望着她静目不语,怅然道:“父帅所言,我的正妻,必是高门贵女。但……你若点头,我必尽我所能,许你为我此生唯一的正妻。”
“如此,你可愿留在此地?”崔焕之说得有些迟疑,分明是压低了声音相问。顷刻,却还未等她出言回应,便摆手摇头道,“不必说了。我自是知道的。我其实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有此一问,好像在盼望一个从未有过的答案。”
“你本就如那西山白鹭,又怎会为我一人停留至此。也罢,你既不愿,我必倾尽全力,送你平安出营。”
辰霜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悲喜奈何,默默看着他自言自语了半响,最后只轻道一声:
“崔将军体虚未愈,我再照看你一日也不迟。”
崔焕之只道她仍怀着关切之情,心中不由生了几分欢喜。辰霜不语,心中只念及那三日之约,以及崔氏军营那看似沉寂实则潜流暗涌的态势,令她心下不祥。
她还需探一探才可放心。虽然崔军已退至厉江北岸,过了江便是陇右大本营。若是能亲眼见着他们过江,她才可心定,此局方算圆满终了。
过了夜半,辰霜在帐前写完奏报,从袖中拿出那方只为她所用的金印,刻于纸笺之上。她展信一览,随即召来信鸽,将这封急信送回老君阁。
帐外,只有几个零星的巡逻队伍在营内踽踽而行,闲散脚步踏在沙草之上,梭梭作响,在塞外旷远的夜色之中,倒显得分外静谧。
辰霜心下不宁,踏出帐幕欲往外走走,却被一双手捂住了嘴唇。
“不要做声,跟我来。”是崔焕之的声音。
他一身墨色夜行衣蒙面,融在这无边黑夜之中,只露出一双上挑的凤眸泛着光耀,眼神示意她跟过去。二人避开了一支轮巡的士兵,行至一处僻静所在。
崔焕之摘下蒙面,喘了口气,回首道:
“父帅料到你定不会依,下半夜便要派人将你囚禁了。我在他们动手之前,先送你出营。”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辰霜一时顾不了前后,直截了当问道:
“我见营中将士伐木做筏,可是要渡江?”
崔焕之愣了一愣,眸色骤然一暗,似是没想到她会如此问。他垂首不语半刻,忽地又猛抬头应道:
“我军确是不日便要渡厉江西去,回了陇右,不知何日才能见到你。或许,此生不知是否还能得机缘再见……”
“崔将军保重身体,来日方长。”辰霜闻言心下松了一口气。她环顾四周,此夜过去,怕是不能亲眼见崔氏渡江回陇右了。不知为何,她望向身旁之人低垂的眼眸,心中总有不安。
“罢了。我和你的机缘,本就是我强求来的。怎么都留不住。”崔焕之怕她生疑,故作轻松地笑道,转而四望后,见一队人马方过去。他瞄准了时机,与辰霜猫着背行至营门前的塔楼下。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匹马,被缚于塔楼脚下,正等待着人前来接应。
“这马……”辰霜见这骏马威风,尤其马上金鞍,甚是瞩目,遂有此问。
“它叫行霄,乃是我自小养大。营中人都认得,必不敢动它。”
“营门塔楼每夜换防三次。再过一刻,便是第二次换防之时。趁两队交接,我护你骑马冲出营门。营外有一处树林,你不要回头向东北方向跑,数十里后便可接近那郦州城范围内,那里必有巡逻的朔方军。到时,你便安全了。”崔焕之早已替她布划好了万全之策。辰霜轻抚马鬃,马儿似是通晓人性,亦向她肩头靠了靠。行霄与长风的坐骑玄骦不同,后者一向孤傲冷淡,而行霄则是对她莫名的亲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