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与段月楼凤来仪一饮后,宁风黎与他又见过几次。

    起初的几次,言语之中她还多少有意探听段月亭近日动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些日子以来段月亭再未造访过她们无上之境,俨然不在意生花笔的归属了。她心底不安,只好从段月楼这里下手。

    段月楼对她全无保留,问什么说什么。

    问起段月亭近日行事,他老老实实道兄长最近都在潜心钻研医书,并无任何特殊之处。

    宁风黎并不完全相信,但近来已安稳许久,她也忍不住小小松了口气。半月前她也已前去知会过虚极门的薛宗主万事小心,或许段月亭是觉得希望渺茫罢手了吧。

    这一放松下来,宁风黎对段月楼满腹愧疚。

    说白了,她与对方相交,只是想利用他打探他哥哥的动向。但段月楼的心意,身为女子的她,又怎么可能感知不到?

    何况这些日子以来,段月楼其人博闻强记、心性豁达,实在称得上是个值得相交的好人。既然事情已尘埃落定,又何必再打扰人家本来平静的生活?

    故而这日,宁风黎叫段月楼出来,本是想同他解释清楚、好好道歉的。

    但她这一声道歉,到最后也没能说出口。

    因为宋明衡来了。

    他来的如此不着痕迹。若宁风黎不爱他,不是对他的一切都如此熟悉的话,定然认不出那个坐在二楼窗边独桌自斟自饮的身影是他。

    宋明衡佩剑搁在桌边,面前摆放着三五碟小菜,倒了一壶“一念回春”,手中握着酒杯,背朝着刚刚走上二楼的她们二人,正安静地望着远方。

    此时夜色将至,漫天红云似一匹铺陈到天尽头的锦缎,其上编织了万道霞光。

    霞光映在他嵌着琉璃的剑鞘上,反射出一道寒芒,如同一个人冷冽的凝视。

    宋明衡开口了,语气清清淡淡,宛如对一个陌路人。

    “这酒也没有多好喝,阿黎,你的品味变差了。”

    他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知道宁风黎就呆呆站在他身后,于是语气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

    宁风黎面对段月楼可以收放自如,哪怕冷着脸不说话,段月楼都有办法把话题延续下去。但面对宋明衡不行。

    几乎在反应过来那个人是宋明衡的同时,她便明了对方的来意。

    宋明衡出现在这里当然不是偶然。他是来找她的。

    宁风黎酒量虽好,但却不爱喝酒。她若是会来酒馆,那自然是因为跟她同来的人乐于喝酒。

    这个同伴是谁都好,唯独不能是段家人。

    与宋家水火不容的段家人。

    她自小便与宋明衡有婚约,也很了解他。知道他看似稳重,实则小心眼儿极了。孩提时期的小仇小怨能记上数周,像与段家这种家族龃龉,更是能铭刻到骨子里。

    但她其实也不觉得这种性格有多么不好,她自己也不是很大度。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也几次三番地告诫她,宋家的孩子是个能抗住事儿的,只是性子急了点儿,让她要好好等他,等到时候合适了,两家人便结个亲家。让他们这青梅竹马的一对能携手走完一生。

    后来她终于长大了,宋明衡执掌宋家也渐入正轨了。

    但她爹却病死了。

    她满心茫然,又有种非常非常不矜持的急切……她很想要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但宋明衡似乎并不喜欢她。

    幼时一同成长的玩伴似乎已被家族的庶务磋磨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宋明衡好像戴上了一张“旁人勿近”的面具,宁风黎她……也被算在了“旁人”里。

    婚事被不断推后。宋明衡也越来越陌生。

    往日一个眼神就能互通心意的彼此,变成了现在近在咫尺却不能面对面好好谈上一次话的两人。

    宁风黎启唇,似要解释。

    宋明衡却好巧不巧地打断了她的话,拿起一旁的佩剑,将小菜向边上推了推,“坐。”

    宁风黎便闭了嘴。

    段月楼虽然心性单纯,却并非愚笨,很快便想通其中关窍。宁风黎对他究竟有几分心思,他也心知肚明。他只不过也怀着私心,想要借着那么一点点儿被“打探消息”的机会,能够多接近宁风黎一点,哪怕只多一点都好。

    毕竟他们还没有成婚,毕竟……

    毕竟他拥有的本就不多,谈及欲望则更是稀少,心中偶尔生出那么一个不切实际却如星火燎原般炽热的幻梦,至少也要尝试过吧?

    哪怕失败呢?至少不后悔。

    他想到这里,先宁风黎一步上前,走到宋明衡身侧,对他一揖,“宋公子,你误会了。我与宁姑娘并无不可对人言之事。”

    宋明衡依然没有看他,轻轻巧巧地一点头,依然只一个字,“坐。”

    段月楼心里打了个鼓。他这是什么路数?

    宁风黎却心底一沉。她最是清楚,宋明衡的脾气又急又倔,很少收敛。若是有一日他收敛了,就代表他憋着火气,只怕把别人提前吓走,后面无处爆发。

    段月楼不知其中深意,只道:“既如此,多谢宋公子款待。”

    宋明衡又道,“阿黎,你怎么不过来?”

    宁风黎闭了闭眼,叹口气,“阿衡,别闹了。你想要知道什么,直接问我便是。这里毕竟是外面,我们回家里去谈。”

    “别闹?”宋明衡轻声重复,“阿黎,我不明白。我只是在这里等你而已,我做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了么?”

    宁风黎道,“没有,是我的错。我应当早点和你说清楚。”

    宋明衡道,“那你现在说也无妨。”

    宁风黎眉心微微一跳。

    段月楼见状忙打圆场,招呼宁风黎,“宁姑娘,先过来坐下,我来给宋公子多赔几个不是。”

    宁风黎慢慢地移开望着宋明衡背影的目光,看着段月楼。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二楼的其他酒客都奇怪地朝她看过来,久到就连脾气好如段月楼也维持不住面上的笑容。

    她轻轻开口,却是对段月楼,“你先回去吧,这里的事,没有你说话的余地。”

    段月楼脸上的笑意似风蚀过的山岩,经年累月地受风吹雨打,在某一个瞬间,忽然一寸寸地剥落下来,零落成灰后,再也不见。

    宁风黎道:“没有听清吗?我说,你先回去。这里的事与你无关。我与你相交,全都是骗你的,我只是想要从你这里了解段月亭的动向,你不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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