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刘备与属下议事刚散帐，恭候在外已久的冯舍人连忙进前禀报、奉上名刺。
刘备心中疑惑，解开缚绳，待其所写跃入眼帘，便豁然站起惊呼：“好字！甘氏竟识字？”
冯舍人回道：“小人亲眼所见，确是甘家娘子手书。”
刘关张情如手足兄弟，简雍更是刘备的早年同乡好友，所以没有着急离去。新加入的陈群和袁涣欲避嫌，向刘备揖了一礼后先行告退。
“兄长！能否让俺老张一观？俺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好字！”
张飞亦乡野出身，但颇有家资，少时读过书。一本春秋都没正经学完，字却练得还算不错。是以那酸溜溜的话语，让人一听便知道他此刻心里正不服气着。
刘备压下嘴边的笑意，大方递给张飞看了。
他之所以能够大方，也是因为名刺开始处写明“小沛甘氏敬拜”，其间稍空后书“问起居”，下部偏左侧小字注明“小沛竹溪里字煦之”，从头到尾未示其名1，故而不需避忌。
张飞接过名刺，先是一愣，随后嘟嘟囔囔了几句，谁也听不清楚他到底说了什么。
“不知这是谁人教的？改天我也去拜访拜访。”他继续小声嘀咕。
这句听清楚了。
刘备和关羽、简雍对视一眼，心中皆是暗笑，还要装作看不见张飞此时脸上的窘迫，给他留几分面子。
刘备取回名刺，道：“好了，汝等都先去内府稍事休息，等下一道用过餔食再走。冯舍人，请甘家娘子进来。”
冯舍人应声答“喏”，忙趋而退去请人，不敢有半点怠慢。
刺史府前衙后宅，甘霖此刻只随冯舍人到了前衙的中厅，在廊下脱了草鞋，随后躬身入室跪拜。
甘霖：“下民甘氏不知礼数，今日贸然上门拜谒，敬问公安否？”
官员之交际，应先送拜帖，约定拜访时间，到那日再带着与对方身份一致的礼物来相见。比如士人送雉鸡，大夫送大雁，公卿送羔羊。
不过甘霖只是一介布衣，就不讲究这些了。况且刘备也不是那种会收老百姓礼物的官家。
“安，甘娘子不必多礼，请起。”
刘备一贯平易近人，所以从主位站起走下来，虚扶了对方一把。然而在看清楚甘霖的正脸后，几乎为其高挑的身材所摄而说不出话，目测居然有七尺三寸，只比他稍稍矮些。
其时一尺，约现代的24厘米，所以甘霖的个子约有175公分。东汉男子这个身高便算是大丈夫，何况一女子，怎能不令刘备吃惊？
甘霖身为下位者是不能直视刘备的，所以目光只落在其肩高一线。她没有看到刘备的相貌如何，心里却在为另一件事惊讶：刘备耳朵根本就没有像史书说的那么离谱，大到可以垂肩！
咳，说回正题，她惊讶的是：“使君居然会说小沛方言！”
“使君是如何学会的？花了多久的时间？可曾读过扬子云所著《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
所谓“輶(you)轩”是指一种轻车。在周、秦时代，中央政府每年八月都会派遣使者，乘坐輶轩到四方各地去采风。
甘霖一连三个疑问，简直可以说是反客为主了。
甘霖闻言右眼皮一跳，扬雄虽然才高学深，但晚年因为给篡汉的王莽歌功颂德，后来又害怕刘歆的儿子刘棻(fēn)奏献符瑞之事祸及自身，被逼得跳楼险些死掉，在东汉的风评并不太好。从刘备直呼其名中，可见一斑。
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含笑徐徐回道：“下民家贫不曾研习五经，故不知使君所言《太玄》《法言》为何物。只是苦于战乱和天寒，曾经想要搬离祖地南下，却苦于言语不通，不知该投奔何处。有幸听人提及《方言》，想着若是能够研读此书，通十四区之韵。如此一来，天下何人不为我乡党！”
刘备早年在雒阳缑(gou)氏山求学，亦不爱读五经，却对《方言》这种方便他结交各地游侠豪客的杂学却极为感兴趣。
随着年纪渐长，十年的戎马生涯使他敏锐地察觉到，在这个只有读书人才能学会雒音雅言的年代，熟练各地方言有着更大的作用，例如地方的基层治理，军队的收编重建。
甘霖对方言的敏感，实实在在搔到了刘备心中的一丝痒处。他接着问：“既言家贫，何以习字？”
甘霖答：“官府每有布告，下民便会怀铅提椠，仔细观文书的字形誊抄，记下解读布告之人的发音，并以他的解读来猜测每个字的含义。后以佣书为业，尔来……已经有四年了。”
“佣书为业”，即替人抄书来挣钱谋生。
这么说起来，好像是凭借超高记忆力和领悟力自学成才，但她实际上只不过是在重新捡起曾经学过的繁体隶书。所以识字对她来说没有太大压力，反而是扮演一个文盲比较心累。
但因为信息差，在刘备看来，她就是个自学能力极强的天赋英才了！一时间难以压制住心中的赏识，几乎想要开口请她留下一道吃晚饭，“寝同床”最好也赶紧提上日程。
但是甘霖很快就往他火热的心上，无情地浇了盆凉水。
甘霖：“今日下民冒昧求见使君，却要有负使君的厚爱。”
刘备不动声色：“哦？何出此言？”
“一则，齐大非偶，不敢高攀。二则，宁为鸡头，不做凤尾。今已说明来意，甘氏告辞。”
甘霖来的时候态度颇显谦恭，走的时候却极为大胆甚至可以说有些无礼。她抬头直视打量了刘备——
怎么会是他！？
当年在河边救她并赠金的青年游侠，居然是刘备？虽然已经相隔了近六年的时光，但刘备的样貌没有多大变化：
一米八的个子，手长脚长。五官要比她想象中年轻英武得许多，一双桃花眼眼尾下垂，看向人的时候显得温柔多情和真诚。耳垂大而圆润，因此有几分慈相。
唯一的变化，是蓄起了有些稀疏的胡子。
甘霖大吃一惊后若有所悟，难怪他会说这里的方言。随即又陷入沉思，刘备那时怎么会在小沛？当时和他一起的人又是谁？
因为蜀汉不置史官，所以刘备及其阵营的人大多早年事迹都不甚清晰。甘霖知道大概的三国历史，其中细节却是无从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