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依旧阴雨不断,长江浊浪滔天,杨广坐船沿江而下。

    虽然当涂泄洪成功,水面下降,但两面堤坝上,如蚂蚁一般的人,还在辛苦加固堤坝保卫家园。

    杨广直奔江宁,他要给这两百多万奋战在大堤上的民夫河工讨饭,要为那千里泽国的受灾百姓乞食。

    大隋在江宁建有备荒备灾长平仓,十年积攒,存粮无数,虽然动用长平仓需要皇帝亲自下旨,但江宁长平仓归江宁总管,二叔杨建管。杨广认为,二叔会全力支持自己。

    准备到江宁找二叔杨建要饭去的杨广,到了一处工地再次登岸,直接冲进了民夫的伙房掀开锅盖,依旧是野菜米粥。

    再冲进官员伙房,虽然不像丹阳那样,但也不过是白米饭稀粥,清汤寡水。

    杨广没有责备官员,只是安慰一番,就再次坐船东下,一直到了江宁,后世的南京。

    怕惊扰城中百姓灾民,将五百护卫军队驻扎在城外,只带着十个扈从入城。

    入城之后,让杨广欣慰的是,城内因为水位下降,再无决堤之险,百姓心安,再回安居乐业,又回歌舞升平。

    民心安顿,是好事。

    但因为水灾而涌入江宁的灾民却是无数,他们缺衣少食,四处乞讨。

    走过一个米店,米店门板紧闭,无数百姓拿着口袋在那里奋力砸门。叫嚷哀求声一片。

    门板开了一个小洞,探出了一个山羊胡子的家伙,对着外面大吼:“别砸了,再砸也没有米,都给我滚开。”

    一个老太太磕头哀求:“求求王老爷啦,我的小孙子三天没吃的啦,再不卖我们米,就要饿死啦。”

    “饿死干我们什么事,没有,就是没有。”

    大家一起跪倒哀求:“求王老爷,卖一点吧,卖一点吧。”

    看看百姓哀求,似乎王老爷发了善心:“好吧,那我就把我们一家吃的匀一点出来,不过,斗米一两。”

    哄,一听这个价格,当时所有的人都炸锅了。

    平时这鱼米之乡,石米不过六钱,这下好,一下涨到石米十两。这哪里是卖啊,这是抢啊。

    “买不买,不买拉倒。”说着就要关门。

    那个老太太咬咬牙:“买,多少钱都买,这是救命啊。”

    哆哆嗦嗦的伸出来手中紧攥着的铜钱递过去。

    那个家伙接过,掂量一下:“只够半斤的。”

    “行行好,半斤就半斤吧。”

    然后就从窗户里丢出一包米,也就一把。

    杨广拉住了一个年轻人:“小哥,他哄抬物价,你们可以不买,到别的家去买啊。”

    这个年轻人就无奈摇头:“江南王谢,王家垄断米行,谢家垄断布帛,你不从王家买米,整个江南再也买不到米啦。”

    江南王谢,那是从魏晋就形成的门阀世家,曾有王与马(司马)共天下之说。

    虽然经过侯景叛乱的打击,势力大不如前,但察举选官制度下,依旧是门生故吏遍天下,势力盘根错节无法撼动。只有唐朝末年的黄巢,才真正将他们连根拔起。

    “那你们为什么不告官,告这个趁灾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发国难财的混账?”

    “告官?”这个年轻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杨广:“告官?衙门是他们王谢那样的门阀家开的,你敢去告,保证你竖着进去,横着起来。”

    啊,对了,现在的江宁府尹王选,就是王家的族长。

    而江宁少府,就是谢家的子弟。

    当初自己初到江都任扬州总管的时候,就有师爷提议,到江宁和镇江拜会王谢两家,只有获得他们两家的支持,才能在江南站稳脚跟。这和红楼梦里的护官符有异曲同工之意。

    但不管是那时候的杨广,还是现在的杨广,都是骄傲的。

    让大隋的堂堂亲王屈尊降贵的拜会地头蛇,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反倒是应该他们拜见自己。

    结果,杨广没拜见王谢,人家王谢也没鸟自己这个王爷。现在双方还没见过面呢。

    “难道就没有人管管吗,江宁留守总管干什么吃的?”

    “这位爷还真就说对了,江宁总管是专干吃王谢家的,早就被江南门阀士族喂饱啦。据说那个暴虐的杨广,都得给王谢七分面子,无事绝不敢踏进江宁一步呢。咱们大隋就是靠王谢两家稳定江南呢。”

    杨广心头怒火升腾。

    但人家说的对啊。

    开皇十年江南各地南陈余孽暴乱起义,父皇杨坚派自己和杨素,率领十万大军平叛,弄的是焦头烂额,最终还是王谢两家出面,才完成的任务呢。

    现在,他们趁灾断供,祸国殃民,该死。

    这事,必须解决。

    走过一条暗巷,里面竟然飘来肉香。

    驻足看去,却看到一群难民正围着半口锅,眼神热切的盯着锅里的肉食。

    难民有肉?不错吗。

    一个难民已经饥不可耐,从锅里捞出来一根骨头——骨头的前面是一只手,是人的手。

    杨广的胃就一阵翻江倒海,赶忙扶住墙,一阵干呕。

    那群灾民就警惕的看了过来,一个个的眼睛,竟然是妖异的血红。

    杨广赶紧逃离。

    走过一座酒楼,楼上传来一阵丝竹吟唱,靡靡之音绕梁,犹如天籁。

    一群逃难来的难民就在酒楼门口,堵住了杨广,张着无神而死灰的眼睛,伸出他们枯瘦的手,无声的乞讨。

    他们不是不知道说什么,是因为他们已经无力说话。

    面对如海的难民,杨广真的感觉无力,但心中怒火却陡然升起。

    江宁总管,自己二叔杨建,还有江宁府尹王选,是干什么吃的,十天前不就要求他开长平仓放粮,赈济难民了吗?

    “滚开,滚开,不要在这里聚集,扰了大人们的雅兴。”

    酒楼里突然冲出一群官差家仆,如狼似虎的驱赶着难民。

    杨广立刻站出来:“难民无食,靠着酒楼混些泔水,你们还要驱赶,你们还有没有人性?”

    一个官差看了眼杨广:“你是哪里冒出来的狗尿苔,在这里和爷说话,活腻歪啦你。”

    这一番折腾,杨广头上的平梁冠早就丢了,身上的王爷蟒袍也被泥水污的根本看不出什么来了,反倒不如平常衣服,而显得不伦不类了。

    “是谁在楼上饮酒作乐?”杨广耐住性子询问。

    “这也是你该问的吗,这也是你有资格问的吗?”那个官差鼻孔朝天,冷笑反怼。

    这时候,跟在杨广后面的扈从站出来大声呵斥:“放开你的狗眼,看看你前面的这位爷是谁。”

    “我管你是谁,在这江南,我们王家老爷就是天。”

    这个扈从上去一脚,将这个家伙踹翻:“你们王家是江南的天,那我们家爷就是这大隋的天。你睁开狗眼看看,眼前的就是大隋晋王,扬州总管,督办江南水灾的钦差。”

    一听这话,这个官差当时噢的一声——晕过去了。

    人的名树的影,杨广残暴好杀,开皇十年平乱江南,一年之内,杀的江南那是人头滚滚,那是有目共睹的。落他手里了,那自己,不,自己一家完蛋了。

    杨广大名一出,就连围拢在周边的灾民,也不敢再伸手要饭,一哄而散,离这个暴王远远的。

    好吧,我现在虽然不是暴君,但我要做我最讨厌的恶人。

    抓起一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官差:“什么人在楼上宴饮?”

    “是,是,是,江宁知府王选王大人。”

    丢下他,蹬蹬上楼。

    王选,王家家族族长,你不是一直等我拜你的门吗,今天,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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