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你多关照。”清溪忙说。

    “说得上哪样关照哟。”他顿了一下,声音猛地提高了,“日妈只要得了癌症,就被判了死刑,反正都是磨时间,就看哪个时候执行喏,那是你们的床位。”

    果然,在病房的角落里躺着一张简易的钢丝床。早就听说,肿瘤医院的病床太紧张了,病人总是络绎不绝。就这张小床,都是托了关系的,否则根本入不了院。

    清溪忙着把行李放在床铺下面,楠竹则漫无目的踱到窗前,那些机械轰鸣声、喇叭刺耳声、建筑工地的号子声五花八门地声声传来。喧哗和噪音是一切发展中城市的最主要最鲜明的标志,于他而言,置身于一片喧声浪潮之中,心里便感觉有些疲倦和烦躁。在这陌生的环境,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会有什么结果,显然都是一个谜。

    “你是病人是哪个部位出了问题你有多大了你们是哪里的”他巡视着楠竹,嘴里快速地射出一颗颗子弹。

    隔了一段时间后,楠竹和他成了忘年交。他妻子泄露了一个深藏多时的秘密。当他们初来乍到时,他就说:“你不要看那个叫楠竹的娃儿戴着眼镜,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伸伸抖抖的。要不到两个月,你看不把他搞得焉呆呆的,老子就不信。”

    当时,楠竹听了居然感觉几多亲切。

    他姓颜,具体名字不详,大家都习惯叫他老焉。据说,他入院时有病友说,颜什么颜,你都被癌症搞得焉不搭稀的了,干脆叫老焉算了。他倒也很乐意。当然,他妻子便被顺理成章地叫作焉嫂了。事实上,能够与这种绝症打上交道且能同居一室,这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缘分,况且不晓得在什么时候就可能永久地挥手道别,因此大家同病相怜,特别珍惜在一起的时光。老焉的病断断续续地治了两三年,往往是这种病治好了,那种病又冒出来了,搞得他和医生防不胜防措手不及。“反正都是等死,我老焉出院后打死我也不来了。日妈这纯粹是折磨,会把好好的人活生生地整死的”

    老焉从事的是铁路运输管理工作,经过十多年的打拼,从小职员一步步成长为中层干部,然后一跃成为班子成员。对于他来说,事业的起步简直就像一场艰苦卓绝的征战,而最后那次提拔意味着国共决战完成了渡江战役,百万雄师过了大江,他的前程从此一路阳光灿烂。可是从发现胃癌,到最终确诊,然后辞职,不过就是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他却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曾经与他密切相关的场景也变得陌生而又淡漠起来,比如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批阅文件,比如坐在主席台上巡视整个会场,比如到基层调研大手一挥作出各种指示,比如在酒店宾馆面对各种美酒美食美人,比如走在外面坦然地接受笑脸和问候其实,他还想着整点风花雪月的故事,把清汤寡水的生活给点缀一下,不要让人生留下太多的遗憾。可是患病以后,仿佛就在刹那之间,那些东西便华丽转身,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地离他而去,自己被抛置在这滚滚红尘的边缘,孤寂,绝望,却又无可奈何。

    “俗话说久病成太医,请问入院后要做哪些治疗”清溪问道。

    “首先是检查,其次是放疗,随后是化疗,反正痛苦也就开始了。”老焉说话总是言简意赅。

    第二天查房过后,管床医生肖医生就送来一叠厚厚的检查单,什么抽血化验胸部透视病部ct心电图彩色b超纤维镜检查等等,让病人尽享高科技的医学仪器成果。在作核磁共振检查时,优美经典的曲子轻轻传来,他犹如一座礁石,任凭音乐的潮水悠悠而来又缓缓而去,那感觉竟然有些妙不可言。这时,机器正在有条不紊地扫描患病部位,获取高精度的医学影像资料,为放射治疗提供准确依据。在制作放射治疗的模具时,医生把一块塑胶烘烤过后,蒙在病人面部用力一拉,就形成了一个“牛嘴笼”,主要是为了防止放射治疗时病人乱动,以保证治疗的精度和效果。小时候,楠竹们为了防止牛乱吃庄稼,就用竹篾编成笼子套在它的嘴上,俗称“牛嘴笼”,任由牛们如何摇头晃脑,就是不能解除束缚,他们则尽兴地玩着游戏。不曾想,几十年过去,他竟然有了自己的“牛嘴笼”。时光流逝,世事变迁,发生的事情总是让人啼笑皆非。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入院已有8天了,每天除了做一些检查,输一些增强免疫力的药物,接着便是永无休止毛焦火辣的等待。据说,这已经成为惯例,也就是从入院到进入正式治疗起码需要一个星期。多耽搁一天,甚至几个小时都可能影响治疗效果,你想能不慌吗但你慌又有什么用,什么事情,都有他的程序和规律,不由得你急与不急。

    这几天,楠竹陆续接触了一些鼻咽癌患者,他们的症状不一,有些是鼻子堵塞,有些是头痛耳鸣,有些是回缩体带血,有些是眼睛模糊,但颈部普遍都有肿块,这是鼻咽癌的特殊信号。那天,楠竹偶然发现颈部淋巴结正在不断肿大,顿时让他惊恐不已。记得入院时,主治医生阮主任就敏锐地发现他的颈部有淋巴结,据说这是癌细胞转移到淋巴结的表现形式,那时只是勉强可以触及,而短短几天后居然有鸡蛋那么大,可以看出癌细胞是多么迅速多么猖獗多么疯狂,简直让人猝不及防。触摸那硬硬的肿块时,楠竹仿佛听到死神咔嚓咔嚓的脚步声,那声音铿锵有力,直接地踏在他的神经线上,听上去透骨蚀髓,惊心动魄。他知道,死神正像一只苍蝇一样正在他周围缭绕萦回,挥之不去,很可能下一秒钟就飞落在他身上,把他带向万劫不复的时光黑洞

    输完液体已是中午,晓飞的父亲满脸憔悴地走来,拿着两页纸来找楠竹:“这些字写得比较潦草,请你帮忙辨认一下。你戴着眼镜,一看就能识文断字。”

    原来这是晓飞留下的遗书。

    亲爱的爸爸:

    当您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儿子已经到了另外一个国度,您不要悲伤那个地方是天堂,幸福而自由,我会好好生活的,您不要操心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苦难就像冰雹一样噼哩啪啦地砸下来,母亲早逝,家庭贫穷,求学艰辛,我都照单全收默默忍受,我深信,苦难是一种财富,阳光总在风雨后

    只是这次,病魔已经把我逼上悬崖,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剧烈的疼痛不断向我袭来。有时是一种烧灼感,就像有人夹着一块烧红的煤炭,一下一下地烙在身上;有时好像有人握着一把生锈的铁锤,拼命地砸在身上;有时像有一把钢针不断地刺进身上,那是一种非常尖锐的痛;也有的时候,身体像被人钉进一根铁钉,痛得很深很钝;还有时疼痛像刀割一样,让我痛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更多的时候,那种痛彻骨髓的痛无法形容,我的记忆全部思维都被铺天盖地的一个“痛”字占满了。它像一个魔鬼,昼夜不停地折磨着我,我知道死亡离我仅咫尺之遥贫穷的家庭没有必要为我再做无用的折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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