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起掂量,拿起掂量,最後挑了一把最輕的劍握在手中,指着前方白家衆人。
“你你要做什麼”白照芹一陣亂蹬爬了起來,惶恐大退幾步撞在了一顆玉蘭樹下。
玉蘭樹的樹幹紋絲不動,只有枝頭尖上微微應顫,抖落幾片早已凋零的葉子,打着旋兒飄落在他身上。
離盞微微笑着,提劍向前,“大人質問我到底是何人,我覺得不公平。之前我就回答了令公子的問題,現在你們又要問我,我若老打老實的招了,豈不很虧”
她愁眉洋裝思索,半響後才擡起頭來,“不如這樣,白大人也回答我一個問題,回答對了,我再告訴大人答案。”
離盞手裏提着劍,當然是她說什麼,就是什麼。
白照芹靠着樹杆撐起枯朽的身軀。“什麼問題”
“白大人平生做過最昧良心的事情是什麼”
“這”白照芹看着滿院的下人,又看了看一直默默觀戲的端王,十分猶豫。
白嚴忠思緒急轉而下,眼軲轆一轉,擡頭罵道:“你這陰柔毒婦這莫不是你和端王設的一個圈套,想讓我白家遺臭萬年”
離盞並不理他。
她握着武器,學着黎盛當年舞劍的樣子在空中挽了個生硬的劍花,劍尖隨意的落在了一個妾室肩上。
即便許多人都不是行家,但離盞手生成這樣,誰都能看得出她分明不會使劍。
此劍雖輕,但劍鋒卻異常明亮,顯然鋒利得很,別說離盞有意行兇了,就算她無意動手,也會因半寸之差就傷了人。
所以,劍身突然落在那妾室肩上的時候,妾室嚇得一抖,“老爺”
離盞衝着白照芹,笑意絲毫不減,微微揚起的嘴角只吝嗇的擠出了三個字。
”回答我。”
“老爺,老爺,你倒是快說句話”
美人面色慘白,白照芹苦痛不堪,猙想了片刻後,答道:”我賣官鬻爵,我賣官鬻爵”
“記上。”離盞回頭對端王的人道,回頭繼續衝着白照芹,“你怎麼個賣官鬻爵法”
端王的人手捧了本小冊字,拿墨筆在舌中舔了一下就開始記起來。
白照芹的表情那叫一個揪心啊,但看着美人哀哀慼戚的求救,他又沒得辦法,”我年輕時做過兩年江洲馴府,想着朝廷鞭長莫及,管束不到我,我便把泗水亭長的職位賣給了珠商的兒子。”
“不對。”
“哧哧”的皮肉刺裂聲,一聲通進,一聲捅出,那美人脖子被離盞挑了個大窟窿,霎時血柱狂噴,女人捂着脖子逐漸睜大了雙目,栽倒在地。
其餘妾室嚇得爭相爬竄。
離盞任那獻血濺在自己雪白的袍子上,也不閃躲。
她屹在原地,只是手微微有些做抖。
她不是沒殺過人可從前殺人都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爲之,她甚至想都來不及去想那是對是錯,身體便本能地幫她做出了決定。
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舉劍刺死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一個本與黎家覆沒不相干的女人。
二十多年的素養告訴她,此舉不善。
可是,當那女人的身下的血灘不停蔓延的時候,哥哥的面孔又再一次浮現在她面。她猙然又鎮定下來。
哥哥又做錯了什麼
爹爹又做錯了什麼
她黎家上下二百多口奴僕,只會日復一日的洗衣做飯,劈柴掃地,除此之外,他們什麼都不懂。
他們又做錯了什麼
仇恨像燃燒的鍋爐,將離盞一身的血液都重新沸騰起來。
周身熱得要命,她卻感覺不到自己是活着的。
她此刻只是被宿怨驅使着的一個空殼,除了報仇,她想不了別的事。
她只想把他們殺光,殺光,殺光
否則她永遠都會被困在這個殼子裏,無法真切的過活。
她將劍慢慢橫平,落在了下一個女人肩上,輕言蔑語。
“白大人再好好想想。”
“老爺,老爺我不想死,你救救我啊老爺”
“連雲”白照芹痛呼。他轉頭,對上那雙淡定得有些偏執的眼睛時,他陡然覺得,端王不是最最可怕人,這個女人才是真正來索命的
他不敢耽誤時間,“我貪過江州的救濟糧。二十年前的江州生了場旱災,一年都沒有收成,朝廷撥了十萬石米糧,我私藏了五萬石私賣到了”
“呲”又一劍通進女人的心臟。
“不對。”離盞拔出劍來,在諸人驚恐的注視下翻轉着血淋淋的劍身,細細的觀察着。
“這劍雖快,但我手法不好,她們死時免不得要多受很多苦痛。白大人妾室成羣,想來是個憐香惜玉的人。所以,之後的回答,白大人怕是要好好細想纔好。”
“老爺,老爺您不能拋卻我們不管啊”一羣妾室抖哭喊起來。
方纔還如花一般美人,迅速在鮮紅的血泊中流逝去了最後一絲血色。
兩具屍體毫無章法的躺在雪地中,一人仰面朝上,一人直面向下,看一眼都覺得瘮人無比。
白照芹慌了,連哭都來不及。
“我我判錯過案子“
再一人倒下。
“我府上的門客殺過人,我利用職位之便放了他逃去。”
再一人倒下。
”我加收過賦稅”
再一人倒下。
端端須臾,只剩下兩個妾室瑟瑟發抖的抱成一團。
離盞一步一步的走過去,照舊擡起了劍。
白照芹跌坐在地上痛苦的捂着頭。
他一生做過昧良心的事情數不勝數如今這個瘋女人跑出來突然提劍質問,他如何能知道她想要的答案是哪一個
他已經盡力在想了,離盞是京外人,他將京外犯過的有可能和她這種下等人牽連上的事情都說了好幾件了,竟然一個也不對。
他接下來該猜哪一個
再猜錯,他最寵愛的春然和玉華就要死了
白照芹看着離盞手頭隨時都會落下的劍,不禁跪地求饒,“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已經想不出什麼來了”
“白大人真是貴人多忘事。”
離盞再一劍落下。
白照芹急呼,“姑娘能不能提點一下”
離盞略略思索,平淡點頭,“既然你誠心誠意的求我,我便大發慈悲的應允你。”
“哐當”一聲,離盞扔下劍。
白照芹大鬆一口氣。
見離盞轉身,蓮步施施然走到對端王面前施了一禮,不緊不慢地開口道,“勞煩殿下幫忙,除了白家父子二人以外,其餘人都”
最後的幾個字沒說,但意思已經再明白不過了。
”小事一樁。”端王衝手下揮了揮手。
“不不,不”
“王爺饒命姑娘饒命”
一院子的人哭嚎聲,哀求聲不斷。
離盞的手在袖中攢得很緊很緊,任憑端王的人拔刀出鞘,手起刀落,手起刀落。
血肉碎裂之聲,奴僕哀鳴聲,此起彼伏。
渾身毛孔全都縮緊戰慄,她閉上眼睛,天地似乎會隨着這些嘈雜的聲響瞬間闊大,又瞬間縮小。
她掉落進了縫隙之中,彷彿重回了黎家被屠滿門的那天。
府中慘叫穿破雲霄,哥哥拼死抵抗着,禁軍卻在顧越澤的指揮下不斷的撕裂着府衛的陣形,像一張血盆大口將黎府狼吞虎嚥,蠶食殆盡。
爹爹應該會爲了哥哥,死在哥哥的前頭。
哥哥親眼目睹爹爹的人頭被顧越澤砍下,一定發了瘋一般的上去拼命。
以他身手,單打獨鬥不可能敵不過顧越澤。
或許他早已傷痕遍體吧
又或許衝向顧越澤的時候,被十幾二十個禁軍團團圍住,連顧越澤的手袖都沒摸到就死在了他的劍下。
最殘忍的是,砍頭的死亡方式令她想想就覺得痛心疾首。
她是大夫,她知道人即使在心跳呼吸都沒有的情況下,大腦仍舊可以保持三分鐘的感知。
三分鐘,對於一個身體已經死去的人來說,太漫長了
哥哥頭身分離的那一刻,他還能看見自己的身體躺在了很遠的地方。
他想站起來,卻只能轉動自己的眼珠。
他憤怒,卻操控不了自己的手,提不起他隨身的劍。
他只能忍着頸間的劇痛,眼睜睜的看着顧越澤錦靴一步一步的踏來,踩濺着滿地的鮮血。
他突然被顧越澤單手拎起來,看見了顧越澤那嘲諷譏誚的臉。
然而他什麼都做不了,空氣在喉嚨裏對穿對過,他呼吸不能,聲帶再也無法震動。
任憑顧越澤嘲笑,他也說不出一句話來,然後“咚”一聲滾進了一個漆黑無光的盒子裏。
他在無盡的憤恨和不甘中失去了最後的知覺。
誰又知道他在最後的時光中詛咒了這些人多少遍
所以
對他們的寬恕,就是對哥哥的殘忍
他當日所不能做的,她今日都要幫他做到
不留遺憾的做到
良久良久,最後幾聲嗚咽和喘氣聲終於在耳邊消弭。
世界安靜的似乎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緩緩睜開眼睛,看見白照芹和白嚴忠像兩個木頭樁子似的倒在地上,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被屍血染紅的雪地。
除了恐懼,還是恐懼。
白照芹忽然明白了什麼似的,顫着聲斷斷續續的說:“你你要的答案是黎家滅門一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