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面之緣。”
蘇婉童起身，提起火盆裏掛着的赤銅小壺，又從桌上挑揀半扎茶葉扔進杯中，用水緩緩衝開。
她捧着熱茶走到顧扶威身邊，貼近他的肩膀，繞過他的脖子將杯子端到他嘴前。
顧扶威身上的淡淡的伽南香味從衣襟裏溢出來，蘇婉童慫了下鼻子，隨後屏慢了呼吸。
“王爺若是欲派一個說客和來使商談，妾身頭一個自告奮勇。我在京畿尚有些人脈，或許能從中周旋。”
顧扶威連茶帶人的推開。“多謝夫人美意了。不過本王暫時沒有這個打算。”
蘇婉童被他這麼不輕不重的一推，惹得心口又犯疼了起來。
一時間貝齒緊咬，端茶不動。
顧扶威餘光瞥見了這麼一幕，看她神情不像是在作假。
“你今日究竟是怎麼了？”
“就是身子有些不爽利。”
“來人，傳大夫。”
“不必了，妾身的身子，妾身知道。”
她越是遮掩，顧扶威才越是起疑。
“光是你知道可不行。本王這麼器重你，你可別半路撂了挑子，還是找個大夫來看看比較妥當。”
“妾身……妾身真的無礙，況且，妾身這身子，天女纔來幫妾身看過。”
嗯？
顧扶威略微詫異的轉過頭，目光在蘇婉童的白麪上一掃而過。
這還是她進房間之後，如此認真的看過她一眼。
這不看不要緊，一看才發現她臉有點發腫，隱隱的還現着紫色的五指印。
蘇婉童怯生生的。
“盞盞？她找你做什麼？”
蘇婉童摸着自己的臉，“大概是喜妾身與王爺走得過近……”
顧扶威煩愁的支着額。“你都和她說了些什麼？”
“並沒有說什麼，妾身怎敢在天女面前亂嚼舌根？王爺若是不信，可以找紫菱宮的宮女門問問，妾身從住進祁水王庭開始，就沒有主動找過天女。只是天女生性敏感，有些小事是瞞不過去的。”
說到這兒，突然涌起一陣委屈，抽了袖子裏的一張粉絹兒就拿來抹淚花子，鼻子更是一吸一停的。“天女今日到妾身宮中來，不分青紅皁白，不論是非對錯的就連掌了妾身幾十個巴掌。本來這也不算什麼，反正妾身早就是沒臉沒皮的人了，被人多羞辱些也罷了。沒成想，天女還拿她針頭往妾身身子裏戳。我也沒料到光是一根針也能這麼厲害，就生生受着，誰知道竟然差點要了妾身的小命……嗚嗚嗚……”
蘇婉童的哭聲讓顧扶威很煩躁。
屋漏偏逢連夜雨，離盞生氣了。
他想想離盞皺眉的樣子，心裏就不爽得很。
不過這會兒也顧不上這麼多，最最緊要的，還是海捕文書那件事。
“容屬下進去稟報一聲吧，大人門就這麼進去不合規矩。”
“這都什麼時候了，還管什麼規矩！”
“哎，你們不能……”
外頭傳來一陣吵鬧聲，蘇婉童抹着淚花子轉頭，聽見“嘭”的一聲，一羣人就擠破了門檻栽了進來。
“王爺，屬下……屬下實在是攔不住……”門口的侍衛膽戰心驚的解釋着，地上的一羣人稀稀疏疏的爬起來。
掐着手指一數，摩漢將軍，祁水直督，關驍騎，左副衛，糧草督運……攏共十六七個人，一雙手還數不過來。
這羣人看看顧扶威，又看看旁邊淚眼婆娑的蘇婉童，驚訝得不知道做出什麼表情纔好。
氣氛尷尬不已。
蘇婉童慢條斯理的把絹子收進袖子裏，故作懂事的嬌笑道：“王爺還有事，妾身就不耽誤王爺了。”
顧扶威不耐的閉上了眼皮子。
蘇婉童同這些人福了福身子，在場沒有一個人願意搭理他的，只是礙於顧扶威的顏面，硬着頭皮受着。受着。
蘇婉童也跟個沒事人一樣，絲毫沒覺得自己被人輕慢了。
“王爺，卑職得到一封海捕文書，文書上的女子竟然與天女十分相似……”
顧扶威翹着二郎腿，“你都說了，只是相似。”
“可是王爺，皇帝的使官已經在來的路上，他們只是來抓太子同黨的，即便只是相似，還是會抓……”
旁邊捲毛紅鬍子的摩汗將軍再是忍不住了，嫌棄越過祁水直督，粗拳一抱。
“王爺，天女怎麼會是太子同黨？”
顧扶威冷笑一聲，直接站起了身來。
他踱步走到摩汗將軍跟前，雙手背在身後。
本是一羣氣勢洶洶來討說法的人，這會兒卻沒有一人敢看他的表情。
只聽得他用調笑的語氣，“將軍倒是問的直接。”
摩汗滿頭虛汗，梗着脖子。“屬下是個粗人，心裏有什麼疑問，不問個清楚，不舒坦！”
“那你是在質問我？”
“屬……屬下不敢……”
“本王看你挺敢的。”
摩汗在顧扶威逼迫的目光中，緩而艱的擡起頭來。
眼底的堅定破散了畏懼，一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模樣。
“王爺可曾看過那張畫像？畫像上的人簡直和天女別無二致！到時候皇帝的詔書一到，海捕文書一貼，祁水的百姓哪一個人不知道那就是天女！王爺，那時候西域可就亂了！”
摩汗將軍慷慨激昂，感染了同行之人紛紛上前。
“是啊王爺！現在瘟疫進入險勢，大家對讖語篤信不疑，都覺得西域遲早要完。不少人已經在暗暗懷疑天女的真假了，只是還不敢明着說出來而已。倘若海捕文書一來，百姓一看，豈不立刻就對天女失去信任，對西域失去了信心，也對王爺您……”
“王爺，驍騎說得不無道理！行軍打仗，最重軍心。王爺一直不願意在京城未動西域之前提前開戰，就是不想讓我們士兵背上判國亂黨的名聲！想讓大家名正言順的反抗，成爲一隻正義之師！現而今即將發生這樣的事……天女是王爺帶回來的，要是到頭來發現她竟然是太子同黨，將士們會怎麼想？”
顧扶威的臉陰沉如夜。
楊淮這個老傢伙，真是好大的膽子，是嫌事情鬧得不夠大嗎？
泄露給了祁水直督和摩汗將軍就已經夠讓人頭疼了，還傳給這麼一羣莽夫！
除了祁水直督有點腦子以外，這羣打仗的會什麼？
這些人說道理倒是一條接一條的。但實際內心怎麼想的，還完全沒說出來。
當然，摩汗將軍除外，這人他是瞭解的。摩汗將軍跟隨他征戰多年多年，見多了生生死死，看慣了顧扶威的陰招險招。
他對鬼神是不信的。
只是這人是個直腸子，有什麼就要說出來。所以他對此事的怨念也就僅限於此。
但剩下的這些人，就不一定了。
他們嘴上說着什麼“失去信任”，“正義之師”，其實內心裏就跟那些平民沒什麼兩樣。他們對讖語也有幾分相信，甚至篤信。
當知道離盞是太子同黨，身份有所不清的時候，他們就已經陷入了信仰崩塌之中。
不敢顯示的慌亂和憤怒被壓制在表面的順從之中。
即便有些人不相信讖語，但這部分人也對他頗有微詞。
把田間的農女捧爲天女也好，把窯子裏的花魁也好，爲什麼偏偏把太子同黨給捧成天女？
只是沒說出來罷了。
更惱火的是，此事今晚不能解決，明天，這羣人就會嘰嘰喳喳的將此事告訴其他當官的，合力在他耳邊吵吵！
這件事就徹底摁不下來了。
如果可以，一刀一個倒也省事。
偏偏這些人都是要跟着他打仗賣命的，沒有他們，這仗也打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