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竹林頌:嵇康傳奇 >第40章:一弦彈妙曲,隻身駁二席(下)
    那說話之人一身綠衣,鍾靈毓秀,不是向秀又是誰

    嵇康撫額,心想一個人難我就罷了,你也來添亂,這是幫我還是拆臺

    曹林見狀反倒樂了,笑道:“這位公子是何人”

    向秀施禮道:“在下乃叔夜好友,河內向秀,字子期。”

    “好雖是好友,但論辯之場猶如戰場,學術之爭不能相讓。來來來,你們三人同席而辯,本王與你們做個見證。”

    向秀聞言起身來到首席,與王弼坐在一側,兩人一同面對嵇康。

    嵇康苦笑:“子期,你有何問”

    向秀道:“世人皆知,富貴名位乃人之所欲。古往今來,聖人皆教導我們苦讀詩書,將來方能封侯拜相,君王更是富有天下,獨居高位。若富貴名位都是害人之物,那聖人爲何要如此教導呢”

    嵇康平靜而答:“聖人看中名位,崇尚富貴,是爲了給治理天下的君主、大臣確立尊貴的地位,讓人民歸從於他們的管理,並不是強調富貴名位的重要,更沒有承認此乃人的自然之慾,鼓勵世人去貪圖它。若人人都爲追求富貴名位而爭鬥不休,豈非如盡在眼前的漢末羣雄逐鹿一般,人人以宰割天下,滿足私慾爲目的,鬧得戰火連綿,生靈塗炭豈不聞,子文三次官至令尹,神色並沒有顯出多少快樂。柳下惠三次被罷官,臉上也沒有一絲憂愁。他們都曾獲得了富貴名位,但卻沒有因此擾亂內心的平靜。難道說,富貴名位真的是人之所欲嗎”

    王弼聽他剛一說完,即刻追問:“若是不重這些,爲何人都將錦衣繡裳穿在身上,又豈見誰將其藏於暗室”

    嵇康回道:“世人如此做,無非是想得到他人的讚美,以此作爲自己快樂的源泉。將自身的快樂建立在外物之上,殊不知,慾望一起便會擔憂是否能得到,得到了又害怕會失去,如此患得患失,週而復始,何時纔是盡頭耕種爲食,養蠶作衣,當衣食滿足了需要,富貴名位就是多餘的了。君子不以榮華肆志,不以隱約趨俗,與萬物並行,不可榮辱,此乃真富貴也。所以老子云:樂莫大於無憂,富莫大於知足,就是這個道理。”

    王弼聽完低頭思索,向秀又道:“人皆道食色性也,情慾一起便會想到美色,肚子餓了就會尋食充飢,此乃自然之理,請問如何剋制”

    嵇康搖頭辯解:“我所說的取捨有度,並非讓人不娶妻子,不喫東西,而是控制情慾和飲食,使之合乎養生之理。如果把發臭的肉放在面前,貪喫的人也能忍住飢餓,那是因爲他知道腐肉不可食。若他知道不控制情慾和飲食,就如同飲鴆止渴一般危險,還會拼命追求嗎”

    王弼哼道:“此話說得容易,做起來卻太難。就拿情慾來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西施與嫫母之間,任誰都會選擇前者,哪有例外”

    嵇康一笑:“我聽說有個旅館老闆有兩個妻妾,一個美麗一個醜陋。醜陋的自知不美便謙遜有禮,反而受到老闆的尊寵。而美麗的仗着美貌驕橫跋扈,反而被老闆冷落。美麗和醜陋雖不可改變,但卻因爲老闆的看重點不同,顛倒了高低貴賤。如果一個人心中有自己堅定的是非主見,那麼任何外物表象,都不能使他的志向動搖。人世的許多牽累,都是由於見識不明所致。如果有人將天下許給你,卻讓你用利刃立即傷害身體作爲條件,恐怕連愚人都不會幹,這是因爲輕重利弊近在眼前。酒色輕於天下人人皆知,但世人卻多葬身於此,用貴重的生命來滿足輕賤的慾望,豈不可笑智者聖人審輕重然後動,量得失以居身,這便是他們與世人的不同了”

    向秀立即開口駁難:“依你所言,聖人明白輕重貴賤,熟知養生之道,那爲何唐堯只活了百歲,孔子也才享年七十。難道他們也如世人般不懂養生之術”

    嵇康從容而答:“唐堯和孔子雖然稟受的天命有限,但這也是因爲他們掌握了養生之道所致,並不是不養生的結果。孔子憑藉養生之術活到了七十歲,而農夫不學無知,有的尚有一百二十歲的壽命。試想一下,如果用孔子的養生之道來指導農夫的飲食起居,那麼千歲萬歲也不是不可能的。況且,大凡聖人,爲了宣揚聖明,創立功績,有的節衣縮食,辛苦操勞,有的奇謀神略,竭盡智慧,有的殷勤教誨,孜孜不倦,整日裏說得口乾舌燥,弓着腰,曲着腿,神思在天地間穿梭來回,俯仰之間思緒已經飛越千年,這樣殫精竭慮,豈能不耗損生命若他們能清虛寡慾,去除慾望,堅守自然無爲的大道,以中和之理調養身體,服食上好的藥物,使形神都達到玄妙歡悅的境界,那麼便可與王子喬比壽了”

    王弼一挑眉:“自神農倡導五穀以來,鳥獸能夠飛翔奔跑,世人得以繁衍生息。怎麼你說到養生,不提倡世人多食五穀,反而讓人去喫什麼靈丹妙藥呢”

    嵇康笑道:“此言差矣,我

    並非否定五穀之功用。殊不知,神農不僅倡導五穀,也提出要服食上等藥物。但上等藥物稀有難尋,而五穀只需辛勤耕種便可得,所以纔會被推而廣之。世人只識五穀不知良藥,大概是習慣了已經熟悉的東西,而對未知之物而感到奇怪罷了”

    向秀仍不放鬆,繼續難道:“你說良藥爲上,五穀爲下,那爲何飯菜喫入腹內,沒過多久就要補充,否則就會飢餓難耐呢”

    嵇康辯道:“我方纔之言並未否定五穀對身體的益處,只是說五穀在養生方面不能跟良藥相比罷了。衆所周知,麥子比大豆好,稻米又勝過小米。但在沒有稻米的地方,人們只能將麥、豆作爲珍貴的養生之物,認爲沒什麼可以超過它們了。現在世人不知道良藥的功效,就如只知麥、豆,不知稻米一樣。如果不能從五穀和衆多食物中取捨有度,那麼喫進去的東西便會污染肺腑,使身體成爲百病依附之場所,反而傷身害命。我聽說螟蛉產子,如果被細腰蜂拿去養育,產生出的後代便會化作細腰蜂,這是本性的改變。橘樹種在長江以北就會變成枳樹,這是形體的改變。這些改變,原因何在乃是因爲接納了所食之物的元氣,導致稟性產生改變。若能從良藥中攝取元氣,給養自身,豈不是養生之大幸”

    王弼聽了嵇康一番論辯,暗自體味其中之妙,不由連連點頭。只有向秀仍不服氣,猶自追問:“如你所說,奉行養生之術便可與千歲的王子喬比壽。那麼請問在座各位,有誰親眼見過那樣的長壽之人”

    這一句問出來,滿座皆搖頭擺手表示從未見過。曹林一直聽着三人之間的博弈論辯,越聽越覺得嵇康不但對養生之術頗有一番真知灼見,而且對人生也存有相當超脫高潔的志向,一番論辯可算說到了自己心窩子裏,不由將他引爲忘年知己。此時見向秀發此一問,知道要回答這個問題實在難上加難,自己也對答案非常好奇,不由自主地前傾身子,等着嵇康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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