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竹林頌:嵇康傳奇 >第50章:深宮現異兆,七賢聚竹林(下)
    三日後,嵇康與阮籍施然到來,山濤將他們請進客廳,重敘別離之情。韓貞招呼下人擺上酒菜,自己則站在簾後偷偷觀看,見兩人一個白衣一個黑衫,一個俊逸一個灑脫,果然如山濤所言,不禁看得入了迷。

    山濤斟滿美酒,笑道:“阮尚書郎,嵇中散,二位大駕光臨寒舍,不勝榮幸。”

    阮籍白了一眼:“幾日不見,巨源說起話來沉穩不少,與他的年紀越發相稱。”

    “是呀,山主簿紅光滿面,想來不日又將升遷。”嵇康拱手道。話音一落,三人面面相覷,皆忍不住大笑起來。

    “你我三人這官真是不做也罷。我雖不在洛陽,但也知政局已到了風雲變幻之際。此次邀你們來便是勸你們早早辭官,歸隱田園。”山濤飲了一口酒道。

    “我早已多次遞過辭呈,且天天醉酒不仕,怎奈司馬大人不肯相放。”阮籍無奈一嘆,瞟了一眼嵇康,“叔夜,你那中散大夫也沒甚好做,快快辭了吧”

    嵇康端着酒杯蹙眉不語,他從未將什麼“上中下散”放在心上,這官職不過是因爲曹璺長樂亭主的品級身份不得不任。此時曹氏政權已如大廈將傾,他自可隨時棄官逍遙自在,但曹璺身爲曹氏後人,又豈是輕輕鬆鬆就可以接受

    “我知道他的憂慮,此亦人之常情。”山濤道,“我四十歲方入仕,然志向未展便遭遇險惡政壇,一番爲國爲民之心空拋卻,想來誰又甘心”

    “你二人還未看透麼自羣雄逐鹿以來,天下諸侯皆將山河當作他們宰割之物,將黎民作爲他們取得天下的墊腳石。我寧願一輩子庸庸碌碌無所作爲,也不願拿他人的性命作自己爭權奪利的犧牲品”阮籍斬釘截鐵道。

    嵇康飲着酒,細細琢磨山濤與阮籍之言。山濤洞察世情,胸懷廣大,始終懷有一顆濟世之心。而阮籍則將人生看得更爲通透,立志效仿老莊無爲而終,他的超脫世人難及。那麼自己呢,自己究竟想要怎樣的人生怎樣選擇才能既不負本心,亦不負他人又或者一切皆是虛妄,空自流連他嘆了一聲,隨口吟道:

    人生壽促,天地長久。百年之期,孰雲其壽。

    思欲登仙,以濟不朽。纜轡踟躕,仰顧我友。

    聽他吟罷,阮籍道:“那些個俗事不談也罷,趁着如今尚且太平,能多聚一時是一時,多飲一杯便是一杯吧”三人也不再提及政事,只聊些怡情養性之道,如此過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山濤回到房中歇息,卻見韓貞坐在牀邊一臉疲態,奇怪道:“你這是未睡還是剛起”

    “與你一樣,一夜未睡。”

    “我們是聊得興起,你又爲何不睡”

    “我是看得入迷。”

    “看你在哪裏看的”

    “我原想只在簾後一觀,誰知你那兩位朋友實在風采非凡,博學多才,所談之事皆聞所未聞,我看着看着就入了迷。”韓貞指了指臥房與客廳之間那道牆,“喏,我就是從那裏看的。”

    山濤順着所指上前一看,只見那原本完好無損的牆壁上,竟被生生鑿出了一個小洞,透過洞可將客廳看得清清楚楚。他一時不知作何感想,只苦笑道:“你既看了一夜,那對他們有何評價”

    “若要我直說,我卻不得不承認,你的才情比他二人可差遠了”

    山濤被妻子如此一說,就是再怎樣心胸廣闊也不禁泛起酸來。他正悶悶不語,韓貞笑着補充道:“不過,若論起氣度和胸懷,他們卻不能及你,這也是你能與他們爲友的道理了。”山濤這才找回尊嚴,點頭道:“他們也是如此認爲啊。”

    三人在山濤府上聚了幾日,阮籍提議一起去他陳留的家中一遊。三人駕車來到陳留阮氏族居之地。只見大道北邊皆是高門大戶,而南邊則是低門矮戶。北邊的人家每逢天氣晴朗,就將華麗的衣服晾曬在外面,花團錦簇,極爲耀眼。而南邊的住戶則甚爲寒酸,不好意思將寒衣晾出來。

    正走着,嵇康一眼瞧見路南一戶人家與別家迥然不同,竹竿挑着一個個粗布破褲衩,也如路北一般大大方方地晾曬着。他不由忍俊不禁,對阮籍道:“若是我沒猜錯,這定是令侄仲容的府上,對否”

    阮籍也不答話,舉步走進院子喊道:“仲容,快快拿好酒來,有貴客到了”

    屋中的阮咸聽見叔父相喚,將外衫胡亂一罩,赤着腳迎了出來:“今天果是好日子。月兒,快去把盛酒的大缸抱出來,我們要在院中暢飲”

    素黎月依言在院裏擺上低槽的大酒缸,把酒一罈罈倒入缸中,對衆人道:“請各位先生飲酒。”

    山濤從未見過此等架勢,捋髯道:“如此飲酒,莫非家中酒具不多”

    “非也,以杯碗盛酒,斟來倒去好不麻煩,不若圍缸而飲,豈不痛快”阮咸說着用手捧起酒來就是一大口,喝得酣暢淋漓。

    嵇康揶揄道:“仲容將衣物晾在竹竿上,迎風招展,可是爲了迎接我等”

    “哈哈,我族中人每遇晴日必要晾曬衣物,彰顯富貴。我雖無錦衣繡裳,也不能辜負這樣大好的日頭,需讓這破褲衩出來見見光”

    話音方落,四人皆開懷大笑,挽起衣袖如阮咸那般飲起酒來。次日清晨,四人離了陳留往嵇康的山陽舊居而去。剛走上山坡,嵇康遙見府外的柳樹

    下,一人正赤着上身揮錘鍛鐵,綠衣隨意地扔在地上。再看府外的菜園子裏,青青翠翠長着時令蔬菜,與他離開之時一般無二。鍛鐵之人聽見腳步聲,回首一望,立時展顏笑道:“叔夜,我仍鍛不好這勞什子,還是你來。”

    嵇康會心一笑,脫去外袍往腰間一系,上前接過向秀手中的鐵錘揮將起來。向秀則蹲下身拉起風箱。阮籍等人也不見怪,自去一旁向秀的茅屋中小坐,待他二人揮完汗熄了爐子,一起來到嵇康舊居柳園中席地而坐,把酒言歡。

    五人就此在山陽住下,整日遊浪在山間,一時將所有俗世煩擾皆拋諸腦後,逍遙似仙。這日,五人正環繞在山陽的竹林泉邊閒坐清談,將盛滿美酒的酒器放在水面上漂流,漂到誰的面前停住誰便要飲盡,還要吟詩助興,是爲“曲水流觴”。只見那酒器在衆人面前漂流一遭,停在了阮籍面前。阮籍一笑,將酒一飲而盡,輕揮着手中的麈尾,吟道:

    願爲三春遊,朝陽忽蹉跎。盛衰在須臾,離別將如何

    衆人聽罷都點頭稱讚,正在品味,忽見一鹿車自遠處幽幽而來,身後跑着兩個僕人。嵇康喜道:“伯倫緣何而來”

    劉伶從鹿車上晃下來,抱着酒葫蘆飲了一口,醉道:“此處酒香濃郁,連這山泉也被染醉。我在數裏外都能聞出此乃酒泉,你們還弄這些裝腔作勢之物做何”說着用酒葫蘆盛起山泉,豪飲起來。嵇康等人都覺甚異,用手捧起山泉來飲,泉水竟真的飄着濃郁的酒香,比他們帶來的烈酒還要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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