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竹林頌:嵇康傳奇 >第53章:英才投壺死,幽魂遣琴生(上)
    公元249年,歷史進入新的紀元,嘉平元年。既“嘉”且“平”,寄託了司馬氏平定天下,穩坐江山的宏願。然而迎接他們的,並非皆如所願。至曹爽、何晏、桓範等七族被屠滅,天下名士死殺近半,三玄只剩其二。臺郎王弼因與何晏關係親近,被罷免官職。徵西將軍夏侯玄則被剝奪兵權,以大鴻臚之職詔回洛陽,受到打壓牽制。

    這日,新上任的中書侍郎家中大擺宴席,門庭若市。自司馬氏掌權以後,鍾家兩兄弟因輔助有功青雲直上,鍾毓升任御史中丞,鍾會則右遷爲中書侍郎。朝中凡畏懼司馬氏,或意欲攀附之人皆到府上拜賀,熙熙攘攘,好不壯觀。當然,滿座之中也有不願前來之人,那便是鍾會昔日之友,被罷職免官的王弼。

    王弼坐在宴席的末位,望着主座中高高在上的鐘會,遙想當年何晏府上的清談聚會,當時之盛猶在眼前,旦夕間卻換了天地。他自知仕途已盡,但求保住性命潛心做學,鍾會爲何又要下帖給他,叫他來看這早已無緣的繁華景象

    伸手入懷摸出一包白色粉末,就酒吞下一大口,腦子漸漸開始飄忽。何以消百愁,唯有五石散。這藥,他再也離不開了。正在恍惚,卻見幾個下人搬着一個做工精美的金質大酒壺上來,壺口邊有兩個耳朵形狀的環手,壺中插着幾支顏色略微發白的竹矢。自秦漢以來,士人宴飲時會以投壺爲樂,以祝雅興。王弼的投壺之技可謂當世數一數二,難有敵手。

    “今日家宴難得諸位光臨,現已酒過三巡,不如投壺助興。”鍾會舉起酒盞,眼光掃向最遠處的王弼,“久聞輔嗣乃投壺高手,可願爲我等展示一番”

    王弼聽聞此言,眉心微皺。若真是投壺助興,當是主人與賓客相對投壺爲賽,主人奉矢,以禮相待,並不是一人投壺,讓其他人觀賞。他雖無一官半職,但也是當世名士,豈能被視作藝人舞姬,隨意驅馳取樂他尚未答言,鍾會又道:“哎呦,我忘了,輔嗣的投壺之技只有在何晏,何大人面前才肯展示,我等怎有福觀看”在座衆人聽了這話,莫不對王弼側目而視,露出鄙夷之色。

    王弼知道此話充滿惡意,他已被司馬氏視爲異黨,若此時堅持不爲,日後不知又要被污上什麼罪名。也罷,就是投上一遭,又能如何他站起身,對鍾會略一拱手:“獻醜了。”他來至宴廳中央,從下人手中接過竹矢放在左手,右手抽出一支,傾身一擲,竹矢穩穩落入遠處的大酒壺中。復又投了兩支,皆入壺中。王弼將袖子一抄,轉身欲回座位。

    “連中三矢,好技巧不過這未免太簡單了,難以領略輔嗣的高超技法。來人,上屏風”鍾會話音一落,就有下人擡着屏風上來,橫在大酒壺之前。王弼無耐,重新接過竹矢,隔着屏風盲投起來。他技藝甚高,這些刁難不在話下。爲了堵住衆人之嘴,他索性將招數全施展出來,正投,反投,貫耳,倒耳,全壺,無一不中,只看得人眼花繚亂。待投完這些,王弼已是雙眼模糊,腳下虛晃,五石散的藥性發散全身。手指挑開袍上襟帶,寬大的藍衣零落散開,整個人飄搖似風中殘葉。

    鍾會嘴角掛着笑意,從主座上邁步下來,拿過一支竹矢遞到王弼手中:“真是令人大開眼界,素聞漢武帝時有位郭舍人,可以一矢百餘反,輔嗣也讓我等開開眼吧”

    所謂的一矢百餘反,是說竹矢投到壺中能夠自動反彈出來,重新回到手中再投,如此反覆達百餘次。這項技巧不僅需要絕高的眼力手力,還具有一定的危險性,竹矢雖不是真的箭,但若力道不對也可能傷及自身。

    王弼怒瞪秀眸,直直地看着鍾會:“士季,我與你一向友好,爲何如此相待”

    “你與曹爽、何晏一黨,世人皆知。大將軍雖未問罪,終是肉中之刺。何況,只要與他爲友,便是我鍾會的敵人。”鍾會口中的大將軍已換了司馬懿,而那個“他”顯然是指嵇康。他看着王弼冷寒的眼神,又換了親近的口吻道:“不過,若你肯將家中藏書傾囊相贈,我倒可以替你美言幾句,說不定還能官復原職。”

    王弼家學深厚,他的曾外祖父是荊州牧劉表,他祖父的族弟是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王粲與大文豪蔡邕交好,蔡邕將萬卷藏書相贈。所謂“萬卷”只是一個虛指,以示卷冊之多,種類之全,並非真有一萬卷。後來,王粲的兩個兒子因罪處死,王弼之父被過繼爲嗣,而這萬卷藏書也就傳到了王弼手上。當世文人,莫不將這萬卷藏書視若珍寶,鍾會也對此覬覦良久。

    王弼終於忍無可忍,漲紅了一張臉,怒道:“士可殺不可辱。鍾會,你莫要癡心妄想,

    我絕不會將祖上留下的藏書給你”

    “那好,咱們就走着瞧”鍾會美目一眯,做了個送客的手勢,立即有下人上來推推搡搡,將王弼轟出門去,本就站立不穩的他一個趔趄,跌倒在地。

    “鍾會”王弼從未受過這等奇恥大辱,撐着虛弱的身子站起來,也顧不得頭髮散亂,衣襟零落,邁着虛浮的腳步向前挪去。來到街上,清冷的秋風鑽入懷中,透骨生寒。他越走越覺得撐持不住,頭一栽向下倒去,卻被一人牢牢扶住。

    “輔嗣,你怎麼了”

    王弼看見面前之人,喉頭忽然涌上一陣腥甜:“叔夜,我”話還未說完,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鮮血猝然從嘴角滑落。

    “別說了,先隨我回去。”嵇康幫他擦乾血跡,架起一副枯柴般的身體,快步回到府中。請來大夫診治,卻得到一個令人絕望的消息。王弼一向食散成性,自從被免官以來更是嗜之如命,已經深染癮疾。而今日鍾會府中的竹矢,之所以竹色發白就是因爲上面塗了一層薄薄的藥膏。此藥一般人觸到絲毫無害,可長期食散之人一旦接觸,隨着汗液進入身體,便會與五石散產生反應,激發出致命的毒素,難以救治。

    “叔夜,不必再費心了我,我有事相求。”王弼自知命不久矣,顫巍巍抓住嵇康的雙手,悲愴道:“我這一生雖短,所幸對周易、道德經等書尚有幾部釋注之作,皆放在書房的高閣之中。你一定要幫我妥善保存,流傳後世還有我家傳的萬卷藏書,一定要儘快運走,絕不能落入鍾會之手”

    “你放心,我定會辦妥。”嵇康鄭重承諾,看着他奄奄一息的病容,不免生出悲情。他命人照看好王弼,快速地思索起來。要在洛陽城中,衆目睽睽之下悄無聲息地運走萬卷藏書,該如何行事就算運得出去,又能藏在哪裏正在發愁,曹璺迎面走來,問道:“何事煩惱”

    “我來問你,如何能在鬧市之中,神不知鬼不覺地移走萬卷藏書”

    曹璺笑道:“此事我雖不知,但現下正好有人能幫你解難。”

    “是誰”

    “我大哥有事前來,已等候多時。”

    “來得正好。”嵇康來到前廳,見一人峨冠博帶立在廳中,身姿矯健,眉目英偉,年紀三旬過半,正是沛王曹林長子譙侯曹緯,字孟佐。

    “讓大哥久候了,何事前來”嵇康施禮道。

    “夏侯玄回京了,此時就在府上。”曹緯聲音帶着些許振奮,目光微亮。

    次日清晨,一大隊祭葬的隊伍從大鴻臚夏侯玄府中出發,擡着十個裝滿冥器紙錢的木箱子,在洛陽城中穿梭而過,直奔城北邙山腳下的峻平陵而去。爲首之人身騎高頭大馬,儀表不凡,神色肅穆,正是“朗朗如日月入懷”的名士夏侯玄。他身後的兩位隨從騎着一黑一白兩匹駿馬,皆是一身黑衣,戴着帽子,面容隱在陰影之中。

    夏侯玄前往峻平陵,正是爲自己兩年前離世的親妹夏侯徽祭拜。夏侯徽新喪時,他在千里之外的徵西將軍大營,無法親自弔唁。得知曹爽被誅,叔父夏侯霸曾勸他一起投靠西蜀,被他斷然拒絕。國事未盡,家事未清,大丈夫豈能一走了之夏侯霸逃往西蜀後,受到劉禪的優待與重用。而夏侯玄卻面臨着一條艱險黑暗的復仇之路他的大隊人馬行至洛陽城北門,被守城將領攔,例行盤查。

    “夏侯公,您這浩浩蕩蕩的是要上哪”

    “去往城外,祭拜家妹。”

    “可有大將軍令”

    “一點私事,何須叨擾大將軍。”

    “沒有令牌”守城將領猶豫起來。

    “家妹去世兩載,我未曾去祭拜。她雖亡故,仍是衛將軍的元配夫人,怎麼連兄長出城祭拜一下也不可”夏侯玄微怒道。

    守城將領聽見“衛將軍”三個字,心道這是司馬師的家事,也不好再做阻攔。反正若有什麼事自有夏侯玄擔當。遂命手下打開城門,放他們出城而去。看着一行人漸漸消失的背影,一個兵將疑惑道:“將軍,就算裝了許多冥器紙錢,也用不着這麼多箱子吧”

    “確實有些蹊蹺”兩人看着消散的黃塵,疑上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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