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竹林頌:嵇康傳奇 >第68章:淚灑銅雀臺,恨別鸞鳳巢(下)
    洛陽城中書侍郎府上,鍾會聽完袖玉的報告,神情大悅:“如此說來,他們已經安排好一切了”

    “正是,昨日收得密報,西蜀丞相費禕將在明年正月壽宴上被刺,大人只需靜候佳音。”

    “好,很好”鍾會搓着手在屋裏踱了幾步,走到書桌前提筆疾書一封書信遞給袖玉,“你速速趕往西蜀,仍將此信交給那人。”說罷在桌前坐了下來,專注地在寫着什麼。許久,他擱下筆卻發現她仍立在原地。

    “還有什麼事麼”

    “有一件事,你一定很想知道。你讓我找的那兩個人,昨日回到了洛陽。”

    “兩個人,誰”鍾會有些不解。

    “被你一箭射入兗水的那對男女。”

    鍾會微鎖的眉心突地一跳,雙眼隨即閃出光亮:“當真”

    “我親眼所見,斷不會錯。”

    鍾會站起身,激動道:“走,隨我去看看”他興沖沖地走到書房門口,回頭看了一眼仍在那裏一動不動的袖玉,才察覺出自己的失態。輕咳一聲重新坐到桌邊,故作無事道:“我知道了,你去吧。西蜀之事萬萬不可被人察覺。還有,那兩人如何”

    “看起來沒有什麼損傷,與常人無異。”

    “好,盯緊他們,若有異動立即來報。”

    “是。”袖玉還想說些什麼,卻見鍾會早已不再注意她,而是盯着桌案上的詩稿發着呆,脣角眉梢盡是藏不住的笑意。她一刻也不想多看,一閃身躍出書房。

    鍾會知道自己方纔實不應該,他已許久沒在別人面前這般失態。只怪這消息來得太過突然,太過令人振奮,他根本無暇去顧忌自己的立場和身份,恨不得立即飛過去看看曹璺是否無恙。她沒死,她仍活着,自己並不曾親手害死她。只要想到這個他便覺得眼前的世界變得明亮起來,一切又都恢復了生趣。他不知不覺地輕笑出聲,明媚柔情之色卻無意中灼傷了兩個女人的眼睛。

    司馬芠在窗外站了良久,從袖玉離去後便一直盯着屋裏的人,她從未見夫君有過這樣的笑容。從前是因爲曹璺,今日難道又是爲了袖玉曹璺終究是王爺之女,而那個袖玉又算什麼不管鍾會是否動情,她都絕不能眼睜睜看着有人將本已微乎其微的幸福再次奪走。她招招手,黑暗中幾人對她抱拳一揖,領命而去。

    鍾會吩咐的事很快便有了迴音。袖玉捎來信說西蜀之事十分順利,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謀劃進行着。然而另一個消息卻引起了他更大的關注。袖玉遵照吩咐在嵇府四周安插了眼線,日日監視着府內的一舉一動。據眼線來報,嵇康回到洛陽之後曾多次出入夏侯玄府邸,行跡可疑。

    看來他們確然有所圖謀,鍾會思籌着。上次楚王曹彪謀反之事,他因誤傷曹璺而錯過了追查真相的最佳時機。如今既然嵇康毫髮無傷的回返,就別想再逃過自己的法眼。鍾會靠在院中迴廊上,展開密報中最後一封錦囊,看了幾眼不由得站直身子,煩躁地走了幾步,將手中之物狠狠揉成一團,像是在說服自己不要再讀下去。可這番努力並未達到效果,他最終還是忍不住再次將它展開,如飢似渴地讀了一遍又一遍。

    錦囊上抄寫的是嵇康新作的兩篇文章釋私論與明膽論,這兩篇文章都是針對司馬師宣揚名教與選拔人才上的弊端,所作出的駁斥。

    那日,嵇康將這兩篇論,以及那封寫給司馬昭的帖子送出,果然被司馬師的人在半路截獲。司馬師看罷此信,果生出三分疑心,雖不能確認,但爲了以防萬一還是馬上開始行動,對司馬昭的手下做了調動,以便慢慢削弱其實權。司馬昭何等機敏,立刻嗅出了其中端倪,再加上他本來也並非真心輔佐兄長,便也不動聲色,暗中加快了扳倒司馬師的步伐。

    蛇與蟾蜍,就這樣暗中對峙起來。

    至於嵇康,司馬師認爲不宜妄動,以免打草驚蛇。他覺得,嵇康既然能被司馬昭所用,自己只要給更多利益便能輕易收買。只要他不是鐵板一塊,一切好辦。

    而今日鍾會之所以煩悶,是因爲嵇康的文章又一次超越了他。嵇康的明膽論針對漢末興起的“才性論”進行發揮延展,進一步討論“人的才性”問題,探究一個人的見識與膽色之間的關係。所謂“明”便是一個人的見識能力,“膽”則是一個人的決斷能力,這兩種能力只有相互結合,才能使人在複雜的環境中作出正確的判斷和抉擇。

    這篇文章所論辯的論題,與鍾會所作的那篇才性四本論何其相似,但文筆立意不但超出他遠矣,而且追求的道路也是完全不同的。才性四本論以“九品中正制”爲基礎,站在天下士族的角度上討論如何從世家大族中選拔評定

    人才,而嵇康的明膽論則拋開門戶貴賤,從人的天性稟賦和後天修養上着眼,探討人才應具有的素質,與曹操實行的唯纔是舉可謂一脈相承。這不僅僅是嵇康與鍾會之別,恐怕也是曹操與司馬之別。

    鍾會掩起手中之文,發出悠長地嘆息,驀然想起當日與曹璺退婚後,一次在曹林府前路過時,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當時他以爲是因爲失去了最心愛的女人。可是現在,他發現自己可能失去了比她更重要的,這其中包括與嵇康的友誼,還有人生的道路。他不認爲嵇康的道路是正確的,但每次接近時都讓他感到莫名激動。鍾會又一次長嘆,舉目仰望院中一株參天梧桐,想起不知多少年前曾與嵇康,呂安一起在邙山修琴的舊事。他不得不承認,這世上曾經能做他知己的唯有嵇康,也只有他能真正讓自己感到嫉妒、無力與挫敗。

    但是他鐘會,是絕不會回頭的

    “嵇康,我倒要看看如今這世道下,你能如何明智,又如何決斷”他冷哼一聲,將文章揣進袖中,命手下更加嚴密地監視嵇府的動靜。

    而此夜嵇府的臥房中紅燭已快燃盡。自成婚以來,曹璺鮮少這樣晚還未入眠。從鄴城銅雀臺之事以後,她與嵇康之間就像隔了一道屏障,愈發疏離。近一年時間,他每日不知在忙些什麼,總是很晚才歸,與她幾天也說不上一句話。今宵夜已過半,他仍是不見蹤影。曹璺盯着將要成灰的蠟炬,心裏既有擔心、掛念,也有對他的怨氣與不滿。她未曾料到自己也會有這樣一天。

    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牽動着她混亂的情緒。見他俊逸的身影出現在眼前,用那一雙流水星眸朝自己望來,帶着些許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彷彿他本不屬於這個塵世,只是偶然前來走一遭。曹璺心神一恍,饒是相伴多年,他的一顰一笑依然能令自己沉醉。

    “還未睡下”他蹙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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