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向秀遊蕩到山陽附近的集市上,自己卻毫無察覺,不覺此處與他處有何分別。遊歷期間,他靠賣些字畫維持生計。近日已入仲夏,烈日炎炎,街市上行人寥寥無幾。向秀見賣不出畫去便收了字畫攤,自到集市邊一棵大樹下歇息乘涼。坐了一會兒,略有雅興,便掏出懷中竹笛,吹起嵇康所作的風入松。
笛聲悠揚清越,帶着絲絲清涼,使聽者無不陶醉,皆駐足聆聽,覺得日頭竟不似先前那麼毒了。衆人之中,有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聽得最爲入迷。直到夕陽西斜,人羣散盡,還兀自在那裏聽着。向秀閉目吹笛,直至興盡方休,睜開眼時見一少年立在面前不動,便道:“在此何故”
“聆聽人籟。”少年答。
“人籟已聞,可知地賴”
“衆竅之音,是爲地籟。”少年又答。
“地籟既知,可知天籟”向秀見他能答出人籟地籟,可見讀過莊子。將竹笛揣入懷中,饒有興味地打量此子,見他相貌清奇,頭生反骨,不覺一樂。
少年聽到此問露出窘態,這正是此辯題的難處所在。所謂“人籟”是指人用絲竹樂器吹奏出的聲音。而“地籟”則是大地上的各種孔洞穴竅被風吹出的聲音。而“天籟”之說玄而又玄,是莊子“齊物論”的精要所在。他雖讀書多年但年紀尚小,還未領略其中深意,一時回答不出,臉紅道:“原文語焉不詳,我不能懂”
向秀點撥道:“地籟因風而起,風從何來”
少年撓頭:“風從天上來”
向秀點頭,又道:“大地若無孔竅,風可有聲”
“無聲。”
“那天籟呢”
“天籟亦無聲。大地上的孔竅憑藉天籟之風而發出聲音,孔竅的大小深淺各不相同,所以發出的聲響也不同。”
“不錯,地籟憑藉天籟而發聲。地籟各有不同,那麼天籟呢”
“天籟無聲,故而相同”少年說到這,忽得雙目一閃,領悟道:“是了人籟模仿地籟而生,地籟又憑藉天籟而生。但是天籟既無聲便相同,是萬籟的本源,是統一不變的天道。天道有恆,萬事萬物都從相同的根源而出,這便是莊子的齊物了”說完一臉興奮地看着向秀,詢問自己的理解是否正確。
向秀沒想到這少年一點就通,心中甚慰,道:“你的見解已觀大略,還需繼續研讀,纔可得精髓。你叫何名”
少年見問他姓名,趕忙一拜,道:“我叫郭象,家住洛陽。”
“郭象”向秀唸了念名字,四顧左右,突然發現自己已遊歷到山陽,便問,“你家住洛陽,爲何在此”
“聽聞山陽竹林有七位高人,皆好老莊,深得精要,我想前去拜師。”
向秀聽了,不禁一樂,道:“七人之中,你想拜誰爲師”
“我聽人說,七人之中當屬阮籍、嵇康爲最。但阮籍先以儒家爲師,後才改學老莊。而嵇康雖精通老莊,但常說莊子之論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恐他不肯教我。我又讀過向秀的難嵇叔夜養生論,覺得他對莊子的理解浩渺淵深,想請他作我的老師。”少年答道。
向秀本以爲他定是要拜嵇康爲師,沒想到轉來轉去竟是要找自己,不由更覺有趣,便道:“巧得很,我也正要到山陽尋訪他們,不如同行吧。”
少年喜道:“太好了,敢問先生大名”
向秀道:“你只喚我乃禾先生便了。”
少年又拜了一拜,自此便與向秀一路同行,往山陽竹林而去。兩人走了一日,來在山泉邊,剛飲了幾口泉水
,便見一隊人馬車架浩浩蕩蕩而來。領隊的見向秀、郭象二人在泉邊飲水,便令隨從上前驅趕道:“我們大人要飲水,走開走開”
“大人,天這般熱,不如就在此處歇息片刻吧。”車內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
“袖兒,你喚我什麼”
“鍾,鍾郎”
“這便對了,就依袖兒的,歇歇再走吧。”話音落下,車內下來一對錦衣華服的璧人,正是鍾會與袖玉。鍾會此行便是奉司馬昭之命,前來山陽竹林尋訪嵇康。不久前,他因“討逆”之功被擢升爲關內侯,爵位僅次於列侯,可謂如日中天。今日他威勢赫赫而來,不僅要讓嵇康看看自己何等榮耀,好羞辱對方一番。更是想暗中覈實袖玉報告的真實性,嵇康究竟是不是閒居竹林,不問世事。
二人方一下馬車,立刻便有人舉着華傘,打着羽扇在身後跟着伺候,着實排場。鍾會攬着袖玉站在泉邊,清風吹來,頓覺一陣涼爽。舉目四望,忽見一旁道邊站着兩人,其中一位綠衣翩翩,清秀和煦,好似在哪裏見過,便問袖玉:“此人你可認識”
袖玉看了一眼,道:“他是嵇康的好友,名叫向秀。”
“哦,是他”鍾會想起當年迎娶司馬芠之時,在洛陽街市上曾見他與嵇康攜手同行,不由冷哼一聲,道:“去,把那兩人叫來。”
隨從這便上前,對向秀二人呼喝道:“我們侯爺叫你們過去,快點”
向秀早認出這高官貴胄便是鍾會,悠然來到近前,道:“有何見教”
鍾會傲慢地瞥了他一眼,譏笑道:“你便是那總跟在嵇康身邊的人世人都道你等是賢人,依本侯看恐怕不是賢德的賢,而是閒散的閒吧大丈夫不建功立業,求一世富貴顯達,反而甘願追隨人後,埋沒山野,還談什麼立身,論什麼處世,學什麼聖賢,豈不像無根的影魅一般,枉度此生”
郭象擡眼觀瞧鍾會,見他相貌堂堂,口中大義凜然,一時被他的威勢震住。而向秀卻絲毫不改顏色,笑道:“君可曾聽過一個故事傳說影子的影子叫做罔兩,有一天它責問影子:我每天跟在你身後,剛跟着你走你便停下來,剛坐下來你又站起身,如此反反覆覆。你每天跟隨着人行動,到底有沒有自己的意念和操守影子聽了嘆道:你只看到我跟着人行動,卻不知道那個自以爲可以主宰自身的人,也是依附於他人,聽命於他人,靠他人過活的呀你身爲影子的影子,有什麼好責備我的呢”說罷用衣袖扇着涼風,瞅着鍾會。
鍾會臉色陡變,知道向秀是在用典故巧罵自己,說他不過依靠司馬氏的權勢獲得榮華富貴,仰人鼻息,爲人走卒罷了。他一向最忌諱別人說他靠司馬氏上位,如今向秀不但直戳要害,而且還說得不着痕跡,堂而皇之,更是令他惱恨。可他若是發作便正中了向秀的激將法,當衆承認自己是這樣的人。他黑着一張臉,正在運氣,一旁的袖玉挽上他手臂,柔道:“鍾郎,這些鄉野村夫一向愚昧無禮,我們何必跟他計較,還是到那邊賞看風景吧。”鍾會正愁沒臺階下,此時便道:“還是袖兒懂我的心意。”說罷一擺手。
手下會意,上前推搡向秀二人:“侯爺問話也敢頂撞,不識擡舉,還不快滾”
向秀拉着郭象要走,忽見挽着鍾會的女子轉過臉來,給他遞了個眼色,似是警醒。他不知袖玉是何身份,但憑她方纔言行,表面是給鍾會順氣,實則在幫自己解圍,便趕忙與郭象走離此地。
郭象邊回頭張望邊道:“方纔那人說先生是嵇康身邊之人,您認識他”
向秀心裏正在琢磨,只點點頭沒有答話。看樣子,鍾會此番定是來找嵇康,且不懷好意,自己要先去告知纔行。於是與郭象加緊步伐,往嵇康舊宅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