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芃芃鼻子靈, 一下子就聞出了空氣中瀰漫着一股醃製品的味道, 味道很衝,但是不怎麼香,應該是鹽放夠了,油卻沒捨得放多少。

    王智的鼻翼動了動,幾乎是一下子就聞出了這是什麼味道。這不僅僅是因爲他下放這麼多年,對肉味兒已經敏感到了一種變態的地步;還因爲, 他和廖海生之前得到肉的時候,第一反應也是把它醃製起來。

    但是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肉了。

    按理說他們這些被打成“造反派”、“臭老九”、“資本家”的人, 待遇都是一樣的,怎麼這父子倆現在還能弄到肉來醃呢

    王智的目光下意識地放在了旁邊的袁芃芃身上:難不成, 是這個跟奶奶家都撕破了臉的孤女

    王智又仔仔細細地把袁芃芃打量了一番。

    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 袁芃芃決心對自己好一點, 於是大手筆地買了一大塊軍綠色的布,請陳老孃給她裁成了軍裝的樣式, 把棉衣棉褲、保暖內衣都套在裏面,居然並不顯得臃腫。

    這時候家裏做衣服,總有一個習慣,就是把一身明明可以做的正合身的衣服, 給硬生生地改大兩個尺寸。

    袁芃芃的這一套假“軍裝”也沒能倖免於難, 不僅褲子可以耷拉到地,連上身都是肥肥大大, 竟然可以蓋住屁股。

    幸好她聰明, 把褲子挽了一個好看的邊兒, 露出裏面稍微淺一個色的布料,也挺好看;上衣就更好弄了,直接弄一條粗粗的腰帶,往腰上一紮,又精神又好看。

    她頭上配了一頂條龍布料的貝雷帽,這種布料是一條一條的形狀,又叫燈芯絨,是現在除了的確良之外,最洋氣的布料了。的確良因爲太貴,不是農村的主要布料,反而平價又結實耐用的條龍布料更普遍一些。

    腳上的鞋子,是一雙頂頂舒服的小牛皮靴,這個是她大妗子郝氏的手藝。郝氏於做鞋一道上頗有天賦,不僅大夥平時穿的布鞋、草鞋做的好,就連這種難得一見的皮靴,她都能做的有版有樣、闆闆正正的。

    這一身放在七十年代的任何地方,都能被稱的上一句“真精神”,更何況這種小村莊

    王智收回了目光,心裏越想越不對勁,按理說袁芃芃不過是一個連自己父親的撫卹金都拿不到的孤女,就算每個月都能領一份屬於城鎮居民的福利,如何能準備這麼一身堪稱奢侈的行頭

    如果說小袁莊的人是因爲沒有當過城裏人,把城裏人想的過於厲害了,那作爲一個曾經在大城市裏生活過的“前城裏人”,他很清楚,袁芃芃父親的那位戰友,是絕不可能爲袁芃芃弄來這麼一身的。

    不是說這一身的料子怎麼怎麼樣,主要是,在這種犄角旮旯裏,根本就不可能有人有這麼厲害的審美意識

    王智看似想了很多,其實不過是一瞬間。就算這樣,袁芃芃也有些急了,她是偷偷摸摸來給“救命恩人”送餃子的,這種稀罕東西,是不能讓人家看見的。

    所以,這位老爺爺,到底什麼時候走

    王智能被分到相對比較“寬鬆”的小袁莊來,而不是雲南、青海什麼的地方,雖然有一定運氣的成分在,但也不可否認,人家的人緣、性格也是很重要的部分,他還不至於連這點眼色都沒有。

    “我還有的活兒沒幹完,就不在這裏坐了。”他委婉地表示出了去意。

    作爲主人,劉靖宇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裝作若無其事的袁芃芃,見她一臉地“今天天氣不錯啊”,在心裏冷哼一聲,才和王智寒暄起來:“您再坐坐,喝點熱水再走吧。”

    “不了不了,”王智連連擺手,“我真的還有活兒還沒幹完呢。”

    他邊說邊往外走。

    劉靖宇站起來送他出去,袁芃芃也下意識地跟着站了起來。

    “啪”

    可能是她的腰包沒弄好拉鍊,從裏面掉了個東西出來。

    王智不經意地瞥了一眼,接着就再也挪不開眼睛了:“這”

    “這是清代的琉璃鍍銀鏡”

    他顫抖着從地上捧起了摔出來的鏡子。

    袁芃芃一臉懵逼:我就是看它長得好看,拿來撐場面用的

    王智一臉的痛心疾首:“你,你怎麼能把它給摔了呢”

    按

    理說,袁芃芃應該默默地在心裏回他一句“這是我的東西,你好像管不着吧”,然後一臉假笑地從他手裏收回鏡子。

    但這次,她莫名其妙地有一點心虛,如果她知道這面鏡子是清朝年間製作的話,她一定不會這樣隨隨便便帶在身上的。

    “那,爲什麼不能摔呢它,是不是有什麼來歷”袁芃芃的聲音中帶了一點小心翼翼。

    “這可是一面保存完好的清朝琉璃鏡子”王智細細端詳着,不時還發出“嘖嘖”的驚歎聲,“明朝的時候琉璃才傳入中國,清朝的時候,琉璃鏡子還只能在王公貴族的手上流傳。經過戰亂之後,許多原本的滿清貴族逃的逃、死的死,大部分的東西,不是毀了,就是在外國人的手裏,像這一面,保存地如此完好的鏡子,已經不多了。”

    袁芃芃似懂非懂:“琉璃,就是咱們現在說的玻璃,對吧只是因爲當時製造工藝達不到,纔會讓現在比較普遍的玻璃變得珍貴無比,對吧”

    王智終於正眼看了她一眼:“你這小姑娘,懂的還不少啊。”

    袁芃芃呵呵一笑:“這東西怎麼可能是什麼琉璃,還鍍銀,這就是從廢品回收站找出來的,要是真有銀,不早就讓人家給撿走了哪能讓我撿這麼大的一個漏而且,銀子我雖然沒見過,但也知道那是亮閃閃的,好看地很,哪像這個,灰不溜秋的,除了一個形狀比較好看,就再沒別的了。”

    她嘴上這樣說,心裏已差不多信了大半了。

    這面鏡子灰不溜秋的,她當初把它當成一般的鏡子用之前,也是洗過的,但銀的氧化顯然不能隨便洗洗,就掉了。回去她用專門的東西洗一洗,應該就會換一個樣子了。

    雖然這麼說,挺對不起這一面鏡子的,但如果要是讓人知道,她有一面鍍銀的鏡子,可能不會有什麼太大的麻煩,因爲沒什麼人會舉報她這個烈士遺孤,但小心駛得萬年船,她還是注意一點比較好。

    袁芃芃的話敲響了王智,他猛然想起來這是個什麼樣的時代,慢慢放下手中的鏡子,有些怔忪,喃喃地道:“是啊,現在的人,哪還認得什麼銀不銀的。”

    “您之前,是幹什麼的啊”袁芃芃帶着七分好奇三分不經意地問。

    “跟現在看守廢品回收站的人,幹差不多的工作,”王智努力擠出一個可以調侃自己的表情,“就是把能用的東西扒拉出來,把不能用的東西也好好地記錄好,唯一比他多的工作,就是還得教一些人,關於這些破爛的知識。”

    袁芃芃要是真是個小孩子,聽到這些話,肯定就沒什麼興趣了:不就是看守廢品回收站嘛,有什麼好玩的。

    但她好歹是個會思考的“成年人”了,差不多可以猜到,王智以前應該是一個考古學的教授。

    “您在哪裏教他們呀教的什麼東西啊是剛纔您說的那些嗎能不能也教教我”

    王智苦笑着擺擺手:“現在學這個,你就只能被送去勞動改造了。這個,叫封建迷信。”

    袁芃芃好說歹說,才讓王智多講了一些東西。他本來就是極其熱愛考古學、熱愛古代文化的人,自下放以來,他一身的知識不知道和誰交流,如今好不容易見到一個願意聽的人,還是沒什麼威脅的小孩子,他管不住嘴,還是多說了幾句。

    袁芃芃之前以爲自己自學地還挺好的,什麼朝代盛產什麼,什麼是哪個朝代纔開始有的,什麼東西在不同的朝代各有什麼特色

    名人名家們的生活經歷、環境背景、性格特點各是什麼,爲什麼他的畫是寫實的、惟妙惟肖的爲什麼他的字是這樣的感覺

    她把從廢品回收站扒拉的東西都看了個七七八八,自覺已經滿肚子的墨水了。

    誰知,她始終是一知半解。

    這一天,她東西沒送出去,只聽了一耳朵的考古和歷史知識,暈暈乎乎地抱着原封不動的盆回到了家。

    她好像,有點喜歡弄這個啊

    到現在爲止,她還是保持着勤去廢品回收站的習慣。只有這一件事,她不其厭煩的去做,像是之前拓寬財路的是兒,比如賣頭花,不過一兩天,她就失去了興趣。

    認真分別這些古老的東西分屬於哪個朝代,它的特點是什麼,如果分類的話,它又該是哪一波的

    這樣子,雖然有點累,有的時候不確定,還有些煩躁。但確實是,難得的、令人難忘的,讓她興致盎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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