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面具(上) >第七十三章
    冰冷刺骨的北風捲着大片潔白的雪花橫掃大地,一串明亮的車燈刺破了長春一處市郊的夜幕。

    向這片市郊駛來的是一個車隊,打頭的是一輛吉普車,後面全是卡車。

    車隊來到山腳下便停住了,金祕書從吉普車的副駕駛室裏跳了下來,恭恭敬敬地打開後車門。向慶壽裹着大衣,從裏面鑽了出來。

    一陣寒風颳來,向慶壽縮了縮脖子,咳嗽了幾聲。

    “今天的藥吃了嗎”金祕書幫他把大衣的衣領豎起來。

    幾輛卡車邊上,一羣特務正把一個個被五花大綁、堵着嘴的政治犯從車廂裏架出來。向慶壽一邊看着他們,一邊跟金祕書說:“那藥好像不管事了。涼了受風,熱了又上火,這幾天胸口還又疼了。回頭你再去問問大夫,看看要不要換點兒中藥試試。”

    “大夫說,您得喫夠療程,要是再中途換藥,效果不會好。”

    “大夫都這麼說。信不信,真喫夠了藥,他們又是另一種說法。”他饒有興趣地介紹着,“你知道嗎,哈爾濱有個俄國人開的診所,專門治氣管的,據說很靈。有機會可以去那兒試試。”

    他們聊天的時候,從卡車裏押下來的六七個男女共產黨員,被押解着走向山腳的一處光禿禿的山壁下,站成了一排。

    正說着話,行刑隊長跑到向慶壽麪前,向他立正敬禮:“站長,行刑隊已經準備完畢,請指示。”

    “再驗一遍正身。”

    “是。”

    “還有,不要像以前那樣一陣排子槍放完了就沒事了。大老遠來一趟,還這麼冷,一個一個地來,讓他們看着同夥的腦漿是怎麼噴出來的。萬一有人後悔了,想交代,你們得給人家留時間呀。”向慶壽轉過頭看向金祕書,“知道最恐懼的事情是什麼嗎”

    金祕書和行刑隊長看着他,都沒有說話。

    “不是死。而是等待死亡的那一小段時間。”向慶壽將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是”行刑隊長肅穆地敬了個禮,轉身朝那六七個共產黨走去。

    山壁下,兩個憲兵扭住一個白白淨淨的小夥子,將他摁跪在地上。行刑隊長拎着手槍走到小夥子後面,對準他的後腦勺扣動了扳機。

    “乒”一聲槍響在山壁間迴盪,小夥子應聲倒下。

    已經習慣了這種場面的向慶壽好像沒聽見、沒看見一樣,縮着脖子對金祕書說:“你聽說了嗎,關於哈爾濱的事”

    “您是說楊文堂”

    話音剛落,又是“乒”的一聲槍響。

    “上面認爲,咱們站裏有奸細。”

    金祕書想了想,儘可能字斟句酌地說:“這是已經定性了的,還是開會之外的閒話”

    “是啊,這個很關鍵。遺憾的是,上面的態度,正是我們最不願意聽到的那種。”

    此時,山壁下的雪地上已經橫躺了兩具屍體,行刑隊長的手槍開始指向了第三個人。

    “乒”

    槍聲絲毫沒有打亂金祕書的思考,他想了想,說:“電訊科的不太可能,要是他們出了問題,我們的前幾次行動都不會成功。”

    向慶壽聽他說着,沒有打斷他。

    “情報科也不太可能,都是老人了,要出事也早就出事了。至於行動科”

    “乒”槍聲又一次響起。

    金祕書和向慶壽看了看那邊,而後他轉過頭來,說:“那就不知道了。那邊的人重組過,我不熟。不敢瞎說。”

    “乒”又一聲。

    向慶壽長舒了一口氣:“是啊,一點兒證據都沒有,這讓我怎麼猜呀。”

    對於金祕書來說,今夜是無比難熬的一夜。

    回到家後,他把自己獨自陷在沙發裏。沙發邊,一盞落地燈散發着暗黃色的光,照在他的臉上。

    親眼看着自己的同志被槍決,他卻無法施救,這讓他心力交瘁。

    回想着晚上槍決的一幕幕,他覺得自己胸口裏有什麼東西在不斷翻滾着,強忍了半天后,他終於忍不住了,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衝到衛生間裏,“哇”的一聲全部吐了出來。

    再沒有什麼比親眼看見曾經並肩作戰的同志在自己面前死去,更讓人痛苦的了。雖然同樣的場景,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經歷了,但還是讓他悲痛萬分。

    他知道,作爲一個早在日據時期就已經打入軍統內部的中共地下黨員,需要有把自己不斷碾碎和重塑的能力,只是這樣的能力,往往伴隨着巨大的心碎,讓他痛苦到不能自已。

    衛生間的水龍頭嘩嘩地流着水。

    金祕書從洗手池裏擡起頭來,臉上全是水珠,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淚,還是汗。

    夜裏一點,收到密令的丁戰國,坐在桌前冥思苦想了許久,直到濃重的睏意襲來,他才起身走進衛生間。

    他打開水龍頭,水流從水龍頭裏不斷流出。他捧起冰冷的自來水,往自己臉上狠撲了幾下。

    鏡子裏,他的臉上全是冰冷的水珠,一雙眼睛通紅。在這無盡的黑夜裏,他只能用這種方式驅走睏意。

    丁戰國慢慢地用毛巾擦着臉,苦苦地想着,逐漸清醒的頭腦裏忽然浮現出圍剿楊文堂之前他們在會議室開會的情景。

    那日,高陽拿着電報在向他們說對方要接頭,但他們得到的情報並不完整的時候,他留意了一下那份電報的信封,他注意到那個信封的左上角,沾了一點兒紅色的印泥。

    想到這裏,他似乎想到了什麼,眼睛一下子亮了。

    翌日清晨。

    趙冬梅家滾燙的鐵爐子上坐着一口小鍋,小鍋裏咕嘟咕嘟地冒着白泡,裏面是升騰着熱氣兒的疙瘩湯。

    趙冬梅站在鐵爐子旁,端起了小鍋,將它放到小桌上,然後揭開蓋子從裏面盛了兩碗疙瘩湯。

    這是李春秋離開自己住了十餘年的家的第一個早晨,剛剛洗完臉的他走過來坐下,他看了一眼面前的碗,頓了頓,問:“還有別的嗎”

    趙冬梅微微一愣:“疙瘩湯不好嗎”

    “我的胃不好,早晨得喫點兒乾的。”

    “早點兒說就好了。我現在去買。”

    “算了,我去單位喫就行了。”說完,李春秋便起身走到衣架邊穿衣服。

    趙冬梅看看他,臉上的表情淡淡的:“愛喫什麼,不愛喫什麼,你不說,我也不明白。原來和我說的那些話,我也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哪怕是昨天晚上說夢話,帶出來一兩句,我也好有個準備。”

    “夢話我說什麼了”李春秋眉頭一皺,一下子轉過頭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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