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離開京郊別院,離開季景西的視線之內,面對楊緒塵明顯的擔憂,楊繾都茫然地沉默着, 腦子裏不斷迴盪着這句話,一字一字地重複響起千百遍, 看它們從季景西口中鄭重地說出,聽它們傳進耳裏,如洪鐘大呂,振聾發聵。
季景西說請她看戲,可她卻看得渾渾噩噩。
她聽無霜說有人求見, 於是乖乖地躲在屏風後, 看宣平侯馮琛帶着他的不肖兒子馮林拜訪季景西, 聽馮侯爺說, 不知是小王爺想要那玉紋章,他願意雙手奉上,只是六十萬兩着實是兒子不懂事胡亂喊出的,不知能否通融一二。
季景西倒是難得耐着性子與馮家父子周旋, 明踩暗擡地戲稱宣平侯府財大氣粗,區區六十萬兩應當不成問題,唬得馮侯爺滿臉苦笑,說小王爺何必爲難, 別說侯府, 便是王府, 一次拿出六十萬兩買個巴掌大的玉章子,也有些誇大了啊。
季景西當即便笑了,說馮二那勢在必得的架勢,說買就買,說不要就不要,如今還要推給本小王當冤大頭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更何況,別說侯爺認不得那玉章,墨血玉誰不想要
話說的極是誅心,楊繾躲在屏後,看馮侯爺都快哭了,說小王爺可折煞我了,墨血玉侯府用不用得您還不知麼,那是有規制的啊,非國公以上、非百年世族以上用不得,這放眼滿朝,可不就只有楊家和越家了嗎那兩家又哪會再買這個印了謝家紋章的玩意啊。
季景西不語。
馮侯爺只能繼續賠笑。侯府的財力多少,他心中明瞭,若非着實緊張,也不會撕了老臉來求人不是更何況,墨血玉雖珍稀,換個方式他即便肉疼也啃下了,可馮林這般大張旗鼓一競價,反而燙手。
楊繾心中不明,不知爲何馮侯爺喫準了此事尋季景西纔有用,一旁的無雪悄悄說,縣君有所不知,玲瓏八寶閣身後是姑蘇越家,三年前,這個百年老字號被越太后送給小王爺了,但侯爺不知,侯爺還當八寶閣是太后娘娘的。
楊繾頓時恍然大悟。
馮侯爺膽子再大也不敢欠太后娘娘,可太后不喜馮家,退一步他們只能來尋季景西,一來太后疼他,二來馮府畢竟是馮側妃孃家,既不想撕破臉,面子總是要給的。
兩人你來我往,最終確定侯府分兩年給季景西三十萬兩,同時棄了玉章的歸屬,而季景西則攬下了馮林對八寶閣的債,算是平息此事。
實則雙方都知道,八寶閣怎麼可能會要季景西的銀子說白了,是馮侯爺用三十萬兩買下了當日馮林籤給多寶閣的字據罷了。
送走了馮家二人,楊繾從屏後而出,季景西迎上她的視線,笑着說,墨血玉章我可不是白給你的,拿銀子來買吧。
楊繾張了張嘴,還沒開口,一張寫好的字據便遞到了她面前。上書數目:八千兩。
正是當日暗九第一次喊出的價。
楊繾很難說自己當時是何種心情。
他們至少相識有十年之久。
第一次見到季景西時,他孤零零地站着,離所有人都遠遠的。楊繾以爲那是個同自己一樣的小姑娘,因爲太好看了,好看得比她見過的任何人都精緻。她聽母親說,那是親王府的景小王爺,他母妃出了遠門,丟下他一個人了,他很難過,阿離要乖一點,不要惹他哭。
楊繾當場就哭了,楊緒塵小大人一般跑來護在她面前,兇巴巴說季景西你想幹什麼,你欺負我妹妹,還是不是男子漢了有本事我們打一架
然後他們就打了一架,一直打到楊緒塵病發,咳得險些救不過來。而楊繾在旁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孟國手前來救治時,看着自家大哥身上戳滿了細細的金針,她氣得狠狠踹了季景西一腳。
自那以後,季景西再不敢動楊緒塵一根手指頭,可同楊繾的怨卻莫名其妙地結了下來。
後來年紀漸長,他們一起考進了國子監南苑,朝夕相處做了快三年同窗。那三年裏,季景西同楊繾吵過的架數不勝數,誰勸都沒用,簡直像是世仇。
兩人越吵越熟絡,到後來,臉紅脖子粗的方式被漸漸取代,季景西說話開始冷嘲熱諷,楊繾開始懶得搭理他,明明見了面依舊互相看不慣,私下卻也逐漸學會了認可。
一個紈絝吊車尾,一個夫子掌中寶,終是找到了和平相處的法子。
再後來,他們一起遇難。
少時的印象極難更改,楊繾依然覺得季景西是個愛哭鬼,季景西則認爲她稍稍一逗就會掉金豆子,兩人誰也不敢說喪氣話,也不敢互相招惹,摒棄前嫌精誠合作,居然也能硬挺過來。
可惜回京後,他們就又疏遠了。
一遠三年,直到今日,楊繾知曉了他的心意。
不可思議至極。
楊繾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本能驅使着她迴避,好似只要不提,季景西就沒說過那句話,就沒有用那種彷彿萬千星辰裏只能盛下一人的眼神看她。總覺得,她應是想多了,自作多情,興許季景西壓根沒那種意思。
她回府便重新忙碌了起來,爲南苑三年一次的開山考做準備,用身體不適推卻了平陽長公主的賞菊宴,鎮日裏做完了功課就跑去驚鴻院跟着楊緒塵學府中事務。
待人接事,安排中饋,她一下子投入其中,墨血玉章也丟下不管,全權交給了父親處置。
沒出息的很。
“我大約是太過大驚小怪了罷。”
坐在公主府的茶廳裏,得了閒的楊繾一邊幫靖陽公主打着綹子,一邊將近來所發生的事一一對摯友道來。
中秋已過,公主府裏的桂花滿園飄香,靖陽公主穿着寬鬆常服窩在軟塌裏,聽到她這話,笑得一個勁抖,一邊咳嗽一邊還止不住捧腹,另一手還使勁地拍着軟塌側邊的扶手。
“我不行了,阿離你定是故意的”靖陽巴巴地擦着淚珠子,“你是不是想笑死我好讓我不能回漠北”
“有什麼可笑的。”楊繾一臉鬱悶。
“天啊,這還不夠我笑的嗎景西居然心悅你”靖陽笑得一抽一抽,“這事我能笑他一整年你信不信”
“爲什麼不能心悅我我很差”楊繾皺眉,頓了頓,又一愣,“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嗨呀都被你帶偏了”
“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