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盛京 >153.家傳的穩重
    一場盛事, 引來了山海之潮。裴青低調地混在人羣裏, 沒有同友人一道,也未去關注看臺, 身邊只有書墨一個隨從。聽着耳邊間或傳來的低聲探討, 他的目光穿過人羣落在偌大毓秀臺頂端, 在那裏, 一身黑白水墨山水紋的少女一改往日清麗, 黑髮高束腦後, 以玉簪挽髻,粉黛不施,雖不做男裝打扮,卻比男兒更利落颯爽。

    她坐在一羣儒士大家之中, 姿態謙遜卻不卑微,認真傾聽着旁人言論,間或出聲, 話雖不多, 卻引經據典字字珠璣。那些原本對她或有輕視之人,隨着她逐漸顯露本領與底蘊, 也都默默收起鄙夷心思, 慎重地將其作爲對手看待。

    日光照在毓秀臺上,爲每個人周身都鍍了一層光暈, 而在這些光暈之中, 裴青眼裏, 唯有那個女子, 卻比太陽還要耀眼。

    早在辯題出現時,裴青便隱隱意識到今日這場盛事背後有其他意圖,當楊繾出題這一消息傳進耳中,心下更是篤定。他有些唏噓,也有點惱,但更多的卻還是無以言說的動容。

    楊繾這麼做,或許初衷只是想爲他所圖之事多一些名正言順的助力,讓他不至於動手之後被人指着脊樑骨大罵不忠不孝。但裴青心裏卻明白,這場論禮出現得太是時候,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轉移了衆人的注意,而這正是他想要的。

    嫡庶之別,是一道百多年來亙古不變的矛盾命題,楊繾也不是一開始便想火力全開針對齊孝侯府的。她心中自有自己的考量。因爲自始至終,竇月兒也好,裴瀚也罷,都不是她攻擊的目標。她對嫡庶的看法脫胎於信國公府,怎麼可能對庶出有敵意她的目標,自始至終都只有一個人齊孝侯裴堅。

    這個人,是一家之主,一族之首,所作所爲卻絲毫配不得裴氏宗族對他的培養。楊繾從來看問題都只看根結所在,與人爭辯、論學之時也都喜好一針見血直指中心,如今跳出局外,拋開與裴青的情分,用往日與人辯學的態度再看陳裴之爭,看齊孝侯府,脈絡便陡然清晰起來。

    裴堅,纔是一切的根源。

    認準了這一點,楊繾的思路便格外明瞭。

    只不過她終究不是太過尖銳之人,在各種考量下才慎重選定了辯題,每次開口也都腹有斟酌,既不會太過直白,也不至讓人察覺太多,說白了還是在爲裴青考慮。

    換做今日出題者是季景西,興許他根本不繞彎子,上來便會指名點姓,說些類似“齊孝侯府世子裴青爲庶弟守重孝是否得當”、“裴小侯爺身爲一族宗子,卻被府中庶母操縱親事,簡直滑天下之大稽”之類令所有人措手不及的話。

    這麼一想,楊繾已經很溫柔了。

    裴青靜靜站在那裏聽了許久,意識到有人開始將話題往近日裴陳之爭上引,便知接下來他已無需再聽下去。最後看了一眼高臺之上的楊繾,他默默垂眼,果斷抽身而去。

    裴青的離開,沒有驚動任何人,可楊緒塵還是在暗三的提示下知曉了他的動向。想到這兩日裴世子私下的小動作,塵世子心有所感地望向高臺。他有一種預感,這場論禮結束後,一切便會有定論。

    毓秀臺論禮要持續三日,第一天結束時,話題依舊圍繞着嫡庶尊卑進行,雖然有人扯到了陳裴之爭,提到了齊孝侯府庶子裴瀚與陳家三房嫡女陳六議親,但也不過試探之舉,畢竟此事牽扯甚廣,能不能說,還得再等一等各方反應。

    楊繾在第一日的表現可圈可點,不激進也不消極,她思路清晰,語出中的,給不少人留下了良好印象。她年紀小卻入南苑夫子門檻本就惹爭議,許多人懷疑南苑書房接納楊繾是想向世族示好,對楊繾本身的才學並不看好,此次論禮倒是爲她贏得了不少改觀和讚揚。

    與人論學本是樂事,然而楊繾費盡心思擬辯題,小心翼翼往設定好的路上走,一整日下來難免疲累,回府後勉強用了晚膳便早早睡了。楊緒塵大病初癒,只聽了前半日便被落秋勸回去歇着,楊繾回來時他正好醒來,順手便幫她擋了無數上門拜訪求見之人。

    白日睡得足,晚上精神便好,楊緒塵睡不着,索性起身在院子裏散步。暗三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耳邊低語兩句,楊緒塵安靜聽完,道,“人現在在哪兒”

    “還在後牆衚衕,已經兩炷香了。”暗三答,“需要屬下去把人請來麼”

    楊緒塵嗤笑,“不用,謝少主樂意站,就讓他站着。”

    暗三欲言又止。後巷雖不是國公府的地界,但隔一道牆便是錦墨閣。就這麼放任謝家公子盯着錦墨閣方向看,似有不妥。

    “他不會做多餘之事,不用費心防他。”塵世子繼續慢悠悠踱步,“咱們這位狀元郎大概是今日瞧見了恩師,終於想起過去那丁點同門之誼了呵,早幹什麼去了。”

    落秋捧着披風跟在後面,聞言撇嘴,“卓少爺有這閒工夫,怎麼不去見雎老先生”

    “他不敢。”楊緒塵語氣涼薄,“先生最重視同門情誼,教出的學生各個是君子表率,謝卓敢拿阿離做筏子,卻不敢面對他的恩師。”

    這些日子因陳裴之爭,朝堂上空出了不少位子,謝卓原本按制是要做編修的,卻不知如何走了東宮的路子,成功進入大理寺任從六品主簿。

    比起那些還未定下官職、或是入了翰林苦熬的同期,謝卓能這麼早進入實權部門,背後不知有多少人羨慕。謝卓也着實不負衆望,很快便融入了同僚圈子,謝府門前很長一段時間車水馬龍,好不熱鬧。

    “去給司校尉送個信,”因着謝卓,楊緒塵的心情有點差,“告訴他,國公府附近有些不安寧,疑似有人無視宵禁,窺視一品大臣府邸,讓司凌巡防時仔細點。”

    南苑十八子走科舉入仕的寥寥無幾,多是蒙蔭。司凌父親乃禁軍統領,自己則進了金吾衛,官銜雖然不比袁錚,這時候用起來卻剛剛好。楊緒塵嘴上說着不用管謝卓做什麼,變起卦來也是分分鐘,反正就是要找人不痛快。

    司凌接到消息時嚇了一跳,查了半天也沒查到誰在窺視國公府,倒是意外發現謝卓宵禁後還在外逗留了片刻。面對近來的紅人,司校尉也沒多爲難對方,只是口頭警告了一番,沒將謝卓與楊緒塵的傳話聯繫到一起。

    楊緒塵沒真打算把他如何,也就皮了這麼一下,聽到暗三說他走時狼狽,暢快地撫掌大笑。

    經過一夜醞釀,論禮的第二日,火藥味驟然濃起來。身在其中的楊繾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心中奇怪,卻不知昨晚其他大儒們暫居之處可謂賓客不斷,而信國公府之所以清靜,不過是有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兄長幫她把人擋下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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