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的一個陰天,只是陰天,沒有雨,青灰色的雲霧飄蕩在城市上空,繁華與晦暗共存。就是這樣的一天,我在清安的書店意外碰見了許亦歡,我曾經的同桌。

    算算已經五年了,高中畢業五年,那場事故也已經過去五年半,她變了很多,短髮,消瘦,以至於我沒能第一眼認出她來,而是好幾眼過後才被猛地釘在當下,毫不誇張地說,我渾身都木了。

    不知該不該上去打個招呼,目光不由自主隨着她在貨架間移動,眼看她排隊買單,然後提着購物袋面無表情地往店門外走。靠近門口的地方擺着幾張小沙發,供人閒坐,當她在沙發前停下腳步時,我看見了另一個讓我難以置信的人,江鐸。

    雖然這很驚悚,是的,驚悚,我絕沒有誇大其詞但那真的是江鐸沒錯。

    只見他們簡短地說了兩句話,江鐸起身,右手執一根金屬長棍,左手牽住許亦歡,兩人十指交錯,動作不算熟練的樣子,只是緊緊扣住,然後並肩離開。

    我早已驚駭到無以言表。雙腿不受控制地跟出去,想開口叫許亦歡的名字,卻見那二人慢慢穿過人行道,在路邊攔下了一輛計程車。

    該死的喉嚨堵作一團,發不出半點聲響。

    眼看他們上車,江鐸手裏的長棍折成數節,收了起來,我原以爲他的腿出了什麼小問題,細想之下才驚覺那是一根盲杖。

    他眼睛瞎了。

    “”

    我倒吸一口涼氣,一瞬間彷彿跌入虛空裏,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感覺不到了。就那麼渾渾噩噩立在人煙稠密的街頭,不知恍惚了多久,心底的震撼化作酸楚,涌向四肢百骸,眼淚險些跌落下去。

    許亦歡和江鐸誰能相信呢,原來他們搬到了清安市,原來他們在一起,他們竟然在一起這些年過得好嗎都過去了對嗎

    可惜那二人早已離去,也許我這輩子再不會遇到了。

    一個多月後,六月底,週末,班長袁哲結婚,我收到請柬,從清安回到平奚參加婚宴。

    高中畢業後我去了外地讀書,平日很少回來,袁哲每年組織的同學聚會我也沒有參加過,要不是他執着地聯絡友誼,我想我這個毫不起眼的邊緣人早就和那個集體斷絕關係了。

    婚禮當天,五、六號席擠擠挨挨,班裏的老同學來了大半,班長果然好人緣。

    王畫變帥了,遲瑞長胖了,趙夢嘉還在讀研,廖依雪當上了初中教師,劉琦復讀三年,現在才上大二,程恩琳依舊那麼尖酸討厭還有袁哲,我們的班長袁哲,一個老好人,今天結婚了。

    酒菜下肚,紅光滿面,每個人都笑得前俯後仰,我也隨波逐流高興着,只是心裏不斷想起許亦歡,我知道席間不會有人提起她的名字,尤其在這樣高興的場合,沒有人會不懂事到那種地步,包括我自己。

    然而喜宴散後,深夜裏,當我回到家,獨自坐在安靜的房間,某種情緒涌上心頭,幾乎到了無法自控的地步。

    打開電腦,登錄qq,羣裏很熱鬧,有人在傳婚禮照片,有人在嬉笑打趣,就連遠在美國的邱漫也難得出現,給班長道賀。

    眼看他們張燈結綵,眼看他們歌舞昇平。

    我把手放上鍵盤,猶豫着,心臟開始狂跳不止。

    “前幾天我碰見許亦歡了。”

    回車,發送,那行字迅速消失在他們層出不窮的對話間。

    緊接着,數秒之後,羣裏詭異地安靜下來。

    瞧瞧我的傑作。

    “方婭”程恩琳果然第一個衝我發難:“有你什麼事兒啊沒看見大家正聊得開心嗎你沒病吧”

    那種熟悉的恐懼的感覺游上來了。我完全能夠想象出她此刻不耐又鄙夷的表情,跟從前一模一樣。

    我害怕,當然害怕,我從小就怕吵架,不敢惹事,不敢對抗,尤其當對方人多勢衆的時候。

    “爲什麼她在羣裏”程恩琳說:“真倒胃口,趕緊踢走吧”

    我幾乎又要縮回去了。緩緩深吸一口氣、再深吸一口氣,雙手緊攥又鬆開,然後冷靜地打字:“請停止放屁,你這個bitch。”

    一片死寂,我猜他們都呆了。

    我的血液翻江倒海,鍵盤被敲得啪啪作響:“告訴大家,我見過許亦歡了,她現在過得很好,非常好。我不知道你們爲什麼對她避之不及,或許因爲你們當中某些人不敢面對自己曾經做的那些下作事吧,比如在她最難熬的時候公開再踩一腳之類的。”

    “對,就是你,程恩琳,你晚上沒做過噩夢嗎”

    話至於此,羣裏的同學開始勸架,有的說前塵往事已經過去很久,有的說當時大家還小,不懂事云云。

    “你們爲她找了很多理由,但是忘了最簡單的一個,就是心壞而已,又壞又蠢。”

    “當年我太懦弱,不敢說什麼,如果換做今天,我會撕爛她那張臭嘴,再拿繡花針縫上”

    “要說的就是這些,現在你可以繼續放屁了。再見,bitch”

    戰鬥結束,退出班級羣,退出qq,我仰頭靠在椅子上,胸膛痛快地起伏。

    真爽。

    老實說我曾在腦海中無數次預演過這個舌槍脣戰的場景,但我從不認爲它會真的實現,因爲我是那麼懦弱、那麼沉默、那麼嘴笨。可心裏受過的屈辱不會隨時間流逝而減輕疼痛,也許我一直在等待一個發泄的契機,直到上個月,遇見許亦歡。

    許亦歡

    不知她會不會記得高二那年秋天,那個陰冷的清晨,程恩琳當着全班的面指着我的鼻子極盡羞辱,整個教室一片死寂,連班主任也緘默不語,只有她站起來,走向我,伸出了救命的手。

    “你是不是傻幹嘛當軟柿子呢”她逗說:“千萬別哭啊,我可不會哄你。”

    她笑起來露出細白的牙齒,眼睛彎成清亮的月牙,真是可愛。

    許亦歡,我好想念她,就在此時此刻,這樣的深夜,我掏心挖肺般祈禱她真的過得很好,必須過得很好

    可天曉得吧,江鐸瞎了,她又能好到哪裏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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