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郃自街亭敗退，親自斷後，邊收攏殘軍，一邊徐徐撤退，一路無言，連夜後撤八十餘里,方在南山以南汧水畔頓下。
事後清點人數，除了戰死、負傷、被俘、走散的，約莫還剩六千餘騎。
鵝毛大雪飄零，萬馬齊喑，將士們先是苦戰半日，又奪命逃亡一夜，期間米水未進，此刻皆灰頭土臉,困頓至極。
見此情狀，悔恨的眼淚早從張郃目框中奪出：“某中諸葛亮詭計，以致喪師辱國，罪該萬死。”
魏國最強的一步騎兵在他手上損失慘重，他自知犯下死罪，爲今之計，唯有將這些還算囫圇玩好的敗軍帶回長安，固守待援，靜候發落了。
張郃算了算路程，心想蜀軍忙着打掃戰場，又隔了這老遠，無論如何都追不上來的，望着將士們無助的眼神，不覺嘆了口氣，吩咐道：
“兄弟們都下馬歇歇吧，把受傷的馬匹宰了,燉些肉湯給大夥兒暖暖身子，我們在此將息一夜,明日一口氣趕到汧城，再做休整。”
“喔！”
在一片零落的應和中，將士們紛紛跳下馬，脫下甲冑，有些去撿柴生火，有些挑水燒熱，還有幾個騎手抱着受傷的坐騎痛哭流涕——
這些受傷的戰馬堅持不到撤回長安，眼下就要被宰殺作爲軍糧補給了。
時騎兵對待坐騎如同對待親人一般，周遭將士對這些騎手的悲傷之情皆感同身受，見狀也不催促，更有不少跟着哭了起來。
時寒風寂寥，如泣如訴，魏軍暫歇處淒涼意盛，無以復加。
張郃見不得這種場面，召來戴陵道：“今夜在此扎住，你來安排伙食，某去外間防備。”
戴陵勸道：“街亭距此八十餘里，蜀軍多步卒，萬追不到此的，將軍還是歇息片刻,養些力氣纔好。”
張郃搖頭道：“吃了大虧，如何還敢不小心戒備。”
再吩咐兩句，旋即點起親衛，奔赴北面防備街亭來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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汧水畔魏軍營地燒水宰馬，火影卓卓的景象，正入埋伏於十裏之外，南山以南山腰處的馬謖與王平眼中。
“果…果然不出丞相所料，今夜子時，張…張郃果然領敗兵至此！”王平面沉如水，胸臆間卻滿是不可思議。
馬謖趴在一塊大石上，笑道：“丞相神機妙算，幾日前派我等早在南山埋伏，本陣面對張郃屢番挑戰，固守不出，以驕敵志，又約定我等在三日後派人下山取水，故意教張郃知悉我軍所在，以爲破綻，張郃放火燒山，自以爲可引丞相出寨援救，豈不知正中丞相之計，如此我軍主力便可堂堂正正與敵決戰，不虞其猶豫在戰與不戰之間！果不其然，一旦放開手腳，丞相只用半日便可擊潰張郃精銳！”
王平嘆道：“丞相真神人也！”
馬謖笑了笑，又道：“你王子均也不差……魏軍放火燒山，總算你熟悉地形，領着飛軍健步如飛，攀高爬低，快速翻至南山以南，神不知鬼不覺來到魏軍敗退必經之路，如此才能施展丞相第二個錦囊妙計。”
王平搖頭道：“飛軍善奔走，是姜將軍挖掘有功，平…平只是沾光。”
馬謖從懷中掏出一隻錦囊，神色忽變得凝重：“丞相有令，待到明日凌晨時分，飛軍突襲魏營，此役不求殺敵多寡，只求將敵軍甲冑盡數留下。”
“末將得令！”王平低聲應下。
飛軍將士屏息凝神，又等了約莫一個半時辰，肉眼可見魏軍營地火光漸熄，喧囂不再，顯然大部人馬已經沉沉睡去。
馬謖有些沉不住氣了，起身活動僵硬的四肢，側身道：“時候差不多了吧？”
王平阻攔道：“還不到凌晨時分。”
馬謖搖頭道：“我等將在外，不可墨守成規，眼下敵人睡得甚死，正是一舉破敵的好機會！”
王平頓了一頓，覺得馬謖之言也確實有理，頗有些心動，忽想到臨行前姜維的殷切吩咐勿必要以丞相所託爲重，萬不可擅自行動之言。
念及此處，斷然道：“請…請參軍以大局爲準，不到時辰，恕末將不能從命！”
不過氣歸氣，他也沒什麼辦法，飛軍都是南中夷人，言語不通，他無法直接指揮，王平如此強項，他只得拂袖側身。
好不容易又捱了半個時辰，天剛破曉，淡青色的天空還鑲着幾顆稀落的殘星，依稀已到凌晨。
魏營外，張郃警惕一夜，到此刻終於感受到倦意襲來，雙目迷離，不住打哈欠，只覺一身鐵甲又冷又沉。
“哎，終究還是老了。”
他邊上的親衛見狀，奉上一襲厚重披風，勸道：“將軍，天寒地凍的，天亮了還要趕路，還是歇息片刻纔好。”
張郃猶豫片刻，終於還是抵不住沉沉睡意，便解了沉重的甲冑，圍上披風，倚靠一棵大樹，試圖假寐片刻。
“也罷，便眯上一會兒，記得，一炷香後喊我醒來，我等天亮就得出發。”
這一番假寐，張郃感覺自己做了個夢，依稀可見蜀軍方陣在魏騎鐵騎下凌亂求饒，蜀軍不敵鐵騎衝擊，退出隴西地界，魏騎緊隨其後，窮追不捨。
“殺！殺！殺！”
天地間充斥這將士們呼天喊地的殺伐之聲。
“將軍！將軍！”
匆忙中，張郃感覺有人在快速搖晃自己的身子。
“快醒醒，蜀軍殺來了！”
這句話如同閃電降落，張郃下意識睜開雙眼，但見南山北側雲霞明滅處，數不清的蜀軍正揮舞兵器，朝汧水畔的已方營地飛速衝擊。
這幅景象令他有些遊離，一時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直到身邊親衛敲響示警的銅鑼，“噹噹噹當”之聲大作，四周慌亂的腳步聲隨之響起，張郃驚出一身冷汗，荒唐的夢境戛然而至，靈魂這纔回歸到軀殼之中。
他顧不得披上重甲，只在親衛服侍下翻身上馬，復觀營地，左右相依而睡的將士們迷迷糊糊，左顧右盼，絲毫不覺危險降臨。
“蜀軍之來，何其快也！快快傳令，能上馬的速速沿汧水南下，即刻撤往汧城！親衛將士們，快隨我斷後！”
張郃一馬當先，領了數百騎，迎着漢軍奔來的方向攔截而去。
發動突襲的漢軍正是馬謖、王平所率的飛軍，兩人以逸待勞，在魏軍最爲疲乏困頓的凌晨時分終於發動，給了敵軍當頭一擊。
漢軍突然現身，魏軍大譁，慌亂間，有些魏軍將士找不到馬匹武器，有些找不到官長將領，有些來不及穿戴甲冑，被蜂擁而來的漢軍殺散，雖有張郃豁出老命拼死斷後，也只有半數人馬得以脫逃。
而這半數人馬，還是多因天冷挨着馬匹睡，倉促間翻身上馬，這才逃出生天的，他們不知道身後有多少漢軍，只顧奪路而逃，確實絲毫也顧不得同伴和武器了。
張郃老夫聊發，死命拒敵，着實傷了好幾個飛軍將士，他的勇武頓時引起馬謖的注意，他拉住王平，吩咐道：
“皓髮老將爲張郃，子均速去纏住他，此番若能擒拿老賊，必是大功一件！”
王平亦見獵心喜，左右吩咐幾句，命令百餘飛軍精銳左右包圍成一個圈，分頭圍住張郃，自己凜然持槍上前邀鬥。
張郃身騎大馬，眼觀六路，見能撤的將士已然撤的差不多了，又擔心漢軍還有後手，旋即迎着王平疾馳而去，只一刀便盪開王平的長槍，一人一馬，已突破飛軍包圍。
他身後親衛皆以他馬首是瞻，見狀亦不戀戰，紛紛提縱繮繩，冒死衝出。
回首望，但見昨夜歇息的臨時營地一片狼藉，泰半魏軍將士在漢軍威嚇下跪地求饒，張郃冷哼一聲，馬鞭一揚，就此領着殘存的衛隊翩然離去。
王平還待再追，馬謖卻攔住他，笑道：“窮寇莫追，此役我軍繳獲無算，縱讓張郃逃逸，也已膽戰心驚，再無一戰之力，三將軍和伯約已在前方等候，諒那張郃再勇，也絕無逃出生天的可能！”
頓了一頓，他又搖了搖頭，嘆息道：“可惜啊，這份大功，卻是與我等失之交臂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