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三國幼麟傳 >第四百二十四章 儒與俠
    徐庶合衣躺在榻上,雙目直愣愣盯着房頂上的橫樑,只覺有一雙無形的網,重重壓來。

    “原以爲曹氏西控匈奴,北逐烏丸、鮮卑,三分天下有其二,乃是天命所在,不想今日竟然引狼入室,自毀根基,我漢人揚眉吐氣三百年,莫非今日要一朝而喪嗎!到底還有什麼辦法能解蒼生之倒懸……”

    他平日裏自負多智,但此時苦思冥想,始終未有一個可行的辦法。

    屋外,漢軍的投石機業已發動攻勢,石塊攜風帶雨,呼嘯而來,緊接着,魏軍將佐大聲呵斥之聲相繼響起,守衛兵卒開始匆忙防備——

    顯然,漢軍開始發動第一波的攻勢。

    耳畔喧囂雜亂,驀地,有一個大膽的念頭浮上心間:

    “玄德公就在城外,何不將匈奴南下的消息告知…….若他能秉承武帝之志,矢志驅逐,則可見其人氣量恢弘,當爲天下主也……若他想着保存實力,引兵南歸,司馬仲達厚幣重禮答謝之下,亦可勸說匈奴回鄉,消弭一場禍事,只是匈奴業已五部合一,坐大之勢,已不可擋……”

    念頭一起,徐庶大覺興奮,竟一骨碌坐起,起身欲往,方推開門,忽地頓住,一陣陰雲在心頭籠罩:

    “我上表勸進曹氏登基,已是大漢罪無可恕之人,今日還有何面目,立於玄德公帳下……”

    想到這裏,他面紅耳赤,只覺身陷進進退兩難之境地。

    一刻鐘後,漢軍的攻勢漸漸平息,原來這一波只是試探敵情,大抵用於投石機發射角度的調整。

    城牆上有不少魏軍開始探出頭打探,慶幸尚且活着之餘,開始打掃戰場,修補工事。

    這一切盡收徐庶眼底,心下暗自有了決定:

    “比起百姓社稷,我私人之生死榮辱又算得了什麼!若玄德公不容,大不了告知實情後,一死以謝罷了!”

    他本就是個果斷的性子,一旦決定,雜念頓消,更把自身的安危忘在腦後。

    時間過的飛快,隨便用了點食物後,徐庶等到大半夜後,悄然推門而出。

    天上星月全無,石城內漆黑一片,唯有城頭上點着幾隻零零星星的火把,被強勁朔風吹得忽明忽滅。

    他摸了摸懸腰長劍,深吸一口氣:“好一個月黑風高夜!”

    ******

    漢軍營帳中,燭火通明。

    劉備、諸葛亮、張飛三人據案而坐,正細細謀劃明日的總攻事宜。大抵今日試探性攻勢,三人已經大體看出魏軍虛實。

    商議半晌,劉備定計道:“就這麼辦,明日先以投石機強攻城牆,壓制敵方兵力,步卒攜雲梯、攻城錘依次遞進。”

    張飛應和道:“好啊,這也是攻打長安城之戰法,明日咱們先行示演,試試威力。”

    諸葛亮補充道:“曹彰久經戰陣,也是一代勇將,定有佈置,明日定是一番你死我活的大戰,我軍傷亡不會少,臣一會兒便吩咐救護營向寵,着他備齊人手,戰時好生救援。”

    討論持續到半夜時分,諸事這才商議妥當,三人正要分別回帳休息,忽有張苞來報,稱道:

    “報,有一人在營外叫門,自稱故人,聲稱要見陛下。臣見他手持長劍,衣衫襤褸,怕是奸細刺客,業已扣拿,奇怪的是,那人毫不反抗,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樣,臣覺得蹊蹺,想着還是來稟報一聲爲好。”

    劉備年邁體弱,商議半夜已是疲乏至極,不覺打了個哈欠,又看了一眼諸葛亮,遲疑問道:

    “這人一上了年紀,記性終究是差了……孔明可知,朕在關中還有什麼故人麼?”

    諸葛亮道:“不妨請入帳中,先見見再說。”

    張苞搖頭道:“若真是魏軍刺客,豈非不妙?”

    張飛起身踢了他一腳,怒道:“放屁,你爹在此,便是來一百個刺客,又有何懼?”

    張苞訕訕離去,不多時,帶了一文士入帳。

    三人定睛去望,但見來人衣衫襤褸,以發覆面,絲毫瞧不出身份,還不及相詢,來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以頭抵地,哽咽道:

    “罪人…拜見玄德公。”

    來人不曾自報家門,但劉備只聽到這一句話,便已霍然起身,雙目圓整,滿臉不可思議,顫聲道:“你…你是……”

    他舉步便往來人方向走去,欲確認身份,可因心情過於激動,腳步頗爲踉蹌,差點爲案几絆倒。

    來人見狀,手足並用,慌忙爬到案前,將劉備扶住,仰頭對視,臉頰上早已淚流滿面。

    藉着幽暗燈光,劉備看清楚來人面龐,神情變了數變,愕然道:“元直……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天可憐見,天可憐見啊!”

    說到最後兩句,他的語氣已然帶上哭腔。

    暌違一十五載,彼此雖交通斷絕,但他心間始終給徐庶留了寸許之地,夜深人靜時,偶會浮現斯人音容,今夜,斯人竟然毫無徵兆地出現在他面前,劉備心神恍惚,驀然生出今夕何年之感。

    他伸出大手,一把俯抱住徐庶,滾燙的淚水早已衝破厚重的眼瞼,潸然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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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諸葛亮、張飛聞言,俱是驚喜交加,齊齊上前,將二人團團圍住。

    徐庶在新野擔任劉備軍師,計破曹仁,又兼爲人爽朗,深合張飛脾胃,昔日因他返回魏境一事,還曾一連喝了好幾天悶酒,今日乍見之下,竟“軍師、軍師”喊個沒完,直聽得邊上張苞愕然,不知乃父喊得是諸葛亮,還是眼前此人。

    諸葛亮自不必提,他在荊州隱居時就與徐庶相交莫逆,能入劉備帳下擔任軍師,更是得了他走馬之薦,今日即見,只抱住徐庶,不住抹淚。

    被圍在當中的徐庶只覺五味雜陳,百感交集,鄴都錦衣玉食,什麼也不缺,卻總有孤衾難眠之感;漢軍軍帳簡陋,四下漏風,他卻生出歸家般溫暖。

    他與三人心意想通,再繃不住情緒,涕泗橫流,放聲痛哭起來。

    四人抱頭痛哭了好一陣,終是諸葛亮心存明智,對徐庶忽然現身頗感蹊蹺,當下抹去淚水,深吸一口氣,率先發問道:

    “卻不知元直這些年去了哪裏,今夜何以現身於此?”

    徐庶亦勉強平復好心緒,朝着三人深深行了一禮,面有愧色道:“我今日前來,一爲謝罪,二爲傳遞緊要軍情。”

    張飛一聽他要謝罪,忙道:“聽聞曹操徵召軍師爲官,這算得了什麼罪,何況你有大功於大哥,便是有什麼罪,那也一筆勾銷了!”

    劉備跟着應和道:“是啊,我豈是那種不分是非之人,元直不必自擾。”

    徐庶卻嘆了口氣,側面道:“曹丕篡漢自立,我曾上表勸進,我自知罪大惡極,不敢求諸位寬宥……”

    劉備、張飛、諸葛亮聞言,面面相覷,俱是愕然。

    如果說徐庶被迫爲魏臣,那自是小事,劉備寬宏大量,必不會在意;但若主動叛漢求幸,那就是事關立場,是另外一件事了。

    還不待三人反應過來,徐庶緊接着又道:“我自知無顏面對諸位,本不應前來,實是司馬懿引誘匈奴人入關,此事關乎百姓福祉,社稷安危,不敢不報。”

    這句話威力巨大,頓如飛石入湖,激得萬重浪起,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即被轉移開。

    只見劉備義憤填膺,驚怒道:“什麼!他這是瘋了嗎,竟行此引狼入室之舉!”

    張飛跟着拍案怒道:“可惡曹賊,膽敢勾結異族!不宰了這幫畜生,難消俺老張心頭之恨!”

    諸葛亮亦恍然道:“司馬懿果然還有後手,竟是佈置在這裏,此人未達目的,不擇手段,當真陰狠……元直可知匈奴虛實乎?”

    徐庶吸了口氣,繼續道:“好教三位知道,匈奴有控線之士十萬,後被曹操一分爲五部,單于居於鄴城,以此削減其勢。此番司馬懿放縱呼廚泉迴歸匈奴居地,他能聚兵多少,我實不能估量,但匈奴人人皆兵,來去如風,再兩日便要抵達關中,屆時曹彰將與匈奴一道,夾擊漢軍。局勢危急,是戰是退,請諸位速下決斷!”

    危難當頭,劉備、張飛、諸葛亮皆陷入沉思,面上不約而同浮現出憂慮之色。

    徐庶默然不語,只將三人神情一一收入眼底。

    他今日前來,實則帶了一個方案,倘若舊主劉備能秉持大義,選擇抗擊匈奴,他便將計劃和盤托出,至不濟,也能讓他在關中站穩腳跟。

    然而匈奴突如其來,且虛實未知,明智者大抵會選擇撤兵的,劉備戎馬一生,轉戰南北,靠得就是保存實力,徐徐圖之,他自然懂這個道理,選擇撤退,也是人之常情,自己也不會怪他。

    徐庶自忖,自己今日冒死來報,一來爲踐行華夷之辨,盡儒者本分,二來報了昔日的恩情,全俠之大義。

    但不管劉備是戰是退,自己身爲魏臣而暗中通報軍情,已不容於天下,一會兒找根柱子撞斷脖子,也就一了百了,胡人亂華之勢,已顯跡象,身爲人臣而不能阻攔,那還真不如一死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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