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軻比能手握一碗酒水,半躺在毛氈之上,久久不能入眠。
日間步根度與素利兩人那陰險狡詐、充滿算計的面孔不時浮現,他知道兩人是喫定他了,這般念頭如附骨之疽,激得他爐火中燒,似乎要破胸而出。
“狗仗人勢,欺人太甚!”
驀地,他將手中酒杯狠狠丟擲於地,他手勁甚大,含恨之下,銅製酒杯竟然“咣噹”一聲,摔裂成數瓣,他猶嫌不出氣,起身將帳中陳列一一推倒,直將自己累得精疲力盡,方纔氣喘吁吁,攤倒在地。
不戰而退的念頭,他也不是沒有過,但一想到明日之戰縱然得以逃脫,日後勢必引來魏人無情的報復,這逃脫之念,也就如雪般消融。
“罷了罷了,爲了族人計,還是好生歇息,明日冒死一戰,也便是了,只盼步根度與素利兩個狗東西按約夾擊,莫拖後腿……”
軻比能意興闌珊,扯過一條厚厚的毛毯蓋在身上,正想強迫自己儘快入眠,帳外腳步身起,侍從掀開簾子,急道:
“大人,營外來了一個漢人,說要見你。”
“什麼?漢人!漢人來這裏做什麼?”
軻比能靠在柔軟的毯子上,擺着手,有氣無力道:
“定是來亂我軍心,一刀砍了便是!”
“是!”
侍從依言放下簾子,正要退下,軻比能忽一骨碌坐起,皺眉道:
“等等……半夜入我帳中,倒是稀奇,不管如何,見見也沒事,你悄悄將他領來。”
“是!”
侍從躬身領命,轉身之際,軻比能突然又道:
“等等,先將帳中收拾一番,沒得讓人見了笑話。”
侍從再次折返,花了半柱香功夫匆匆將帳中陳列收拾妥當後,這才轉身退到帳門口,爲免大人還有什麼吩咐,只擎住半扇簾子,不時回望。
軻比能見狀怒道:“杵着作甚,還不把人領來!”
“是!是!”
侍從從未見大人發過這麼大火,雙手一鬆,撒開步子一溜煙地跑了。
軻比能摸爬滾打多年,多少也能猜到來人意圖,他整好衣服,自腰間抽出一柄鋒利趁手的長刀。
“漢人來此,定沒什麼好事,若他敢亂嚼舌頭,看我不一刀砍了他!”
須臾,青袍文士打扮的徐庶昂然而入。
軻比能大喇喇半躺半坐在鋪着狼皮的巨大座位上,只顧把玩手中長刀,竟是瞧也不瞧,只問道:
“來者何人?”
徐庶抱了一拳,淡然道:“潁川徐元直,見過大人。”
軻比能手上長刀把弄不停,間或放眼上下掃了來人兩圈,問道:
“來此作甚?”
徐庶笑了笑,搖頭道:
“素問鮮卑大人軻比能禮賢下士,熱情待客,廣有美名,徐某身在河北,也時有耳聞,不想今日一見,卻是名不副實啊。”
見來人不懼威脅,軻比能收起小覷之意,直起身子,捻鬚道:
“我對待客人,當然有對待客人的禮遇,對待敵人,自然也有對待敵人的手段。我不知你來此做甚,難分伱是敵還是客。”
“哈哈哈哈,大人快人快語!”
大笑間,徐庶施施然走到右首,尋了個毯子自顧自坐下,抱拳道:
“我掛念大人安危,一片赤忱,自詡是友非敵,這座位,便當仁不讓了!”
軻比能見他如此膽色,隱然有些佩服,當下沉聲道:
“既然都坐下了,那還請你說說來意。”
徐庶微微欠身,道:“特來作說客。”
“哈哈哈哈——”
軻比能聞言大笑起來,心道“果不出所料”,他有心嚇唬,伸出手指,在刀背上用力一彈,刀身喫力,發出“嗡嗡”之聲,顯然是一柄結實鋒利的好刀,他滿意得點了點頭,擡眼笑道:
“我這柄刀得自你們漢人,剛剛開鋒,尚未見血……你且說說怎麼個勸法,如說不得法,便要拿你之血,祭這柄漢刀了。”
軻比能皺眉道:“你這話說得不對,我鮮卑聯軍兵力三萬,而你們不過數千,就算有禍事,也該是你們漢人的禍事吧?”
徐庶搖頭道:“正如喫飯喝水,是暖是冷,唯有嘗者自知,據徐某所知,大人與步根度有殺兄之仇,與素利有切齒之恨,昔不能破田豫之救援,後不可敵牽招之圍攻,豈能輕易斷定鮮卑聯軍是友非敵,又焉知漢軍鐵騎不能化敵爲友呢?若不出所料,明日對決,貴軍必以大人爲先鋒吧?”
軻比能聞言,霍然色變,起身喝道:
“你到底是誰?打得什麼主意!”
徐庶凜然不懼,相應而視:
“徐某胸懷坦誠,刨明心跡,大人又何必藏掖?明日戰起,大人身爲先鋒,面對我軍人馬俱甲,可有把握全身而退?如不能保全實力,戰後部族人口財帛,豈非盡落步根度、素利之人之手?退一萬步,大人若存了保存實力之念,半途而退,事後莫不能躲過田豫、牽招二人挾怒報復?目下大人進退維谷,是進也敗,退也敗,天下雖大,只恐卻再無大人藏身之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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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話將軻比能當下之處境和境遇分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軻比能此前隱約能猜到自己的結局,但總算心存僥倖,未往深處細想,今得徐庶一番點撥,左思右想,情況的確如他所言,是進也敗,退也敗,就算明日竭盡全力擊敗漢軍,手上又能剩下多少人馬?又如何保全部族妻女?
儼然已經走到懸崖邊上,再無路可走了。
他默然不語,呆立半晌,越想越是心驚肉跳,他心痛如絞,只覺無力之極,雙手再握不住長刀,咣噹”一聲,落於地上。
“先生說得對,我確實無路可走了,這可如何是好……”
徐庶微微一笑,上前正色道:
“今夜徐某冒死前來,正是爲了告訴大人,漢皇禮賢下士,天命在劉,徐某知其必成,故舍曹魏而歸之,今漢皇遣一路奇兵,南北夾擊匈奴,適逢其會,偶遇大人,若稱其爲緣分,也並無不可。以大人之尊,何不背暗投明?如此,進可襲取步根度、素利二部,報今日之恥,退可挾漢自保,全族人百姓安寧啊。”
軻比能聞言,如夢初醒,沉思半晌,知道再沒有比這更好的路了,當下便有了決斷。
他是個能屈能伸的漢子,一經想得透徹,八尺之軀,推金山,倒玉柱,匍匐於地,大禮參拜:
“此刻才知,先生是上天送來幫助我族度過難關的,軻比能敢不從命?說起來,我鮮卑曾是漢室藩屬,如今天命不改,我這便背暗投明,重歸漢室,懇請收留!”
徐庶大喜,起身將他扶起,撫其背脊,好言寬慰了幾句。
軻比能一不做二不休,忽舉起長刀,猛地在掌中割了一刀,掌中鮮血汩汩而出,他目光灼灼,舉掌起誓:
“軻比能滿腔衷心,先生但有吩咐,莫不遵從!如有違背,只盼着我掌上傷口,永不癒合!”
按着鮮卑人的習慣,傷口很深,誓言也已是極重,徐庶見狀,忙扯了一塊布條,將傷口包紮,直搖頭道:
“男子漢大丈夫一諾千金,徐某敬重大人是個爽快的漢子,自然信任,朋友貴在知心,何必傷賤有用之軀,作那誓言?明日對決,正要借重大人呢。”
軻比能愈發感動,將胸脯拍得山響,只高聲嚷道:
“先生怎麼說,我便怎麼做!”
“好!”徐庶雙目微動,低聲道:“大人且附耳過來,只需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軻比能細細聽了,並無二話,咬牙切齒道:
“都依先生說的辦!那步根度、素利兩個狗東西既然不仁在先,那也休怪我軻比能不義在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