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並不嗜酒,尤其一個人喝的時候。
那隻酒罈就被系在條麻繩上,掛在青驢的下巴上。這頭驢似乎很想低下頭去嗅一嗅,但是無論如何酒罈總離它嘴巴那麼遠的距離,它急的直哼哼,也不想馱着黃珊上路了。
黃珊在它後頸的毛皮上輕輕摸了摸,它又哼了一聲,邁開了蹄子。
武就慢慢踱在她身邊,眼睛清亮亮的打量着周圍的山林湖水,鮮花綠葉。他們走出銀桂林,走到一塊寧靜如碧玉的湖泊前,繞着湖岸向東北方向去。荼蘼花事已了,山茶又未及開期,湖邊生着的叢叢野薔薇和月季,黃黃白白,倒影在水中。幾對鴛鴦浮在水面,間或鳧水一漾,漾碎了遠湖中的紫薇樹。
現在她與武並排在湖邊漫步,影子藏在了浮花水影裏。
這湖已離孔雀山莊幾裏遠,但顯然也是有人打理的,野薔薇雖是野的,卻也不是到處野着生。灌叢讓開一條徑,湖畔泊着一葉飄飄蕩蕩的野舟,蓬頂編的很新。黃珊望着這湖,張口慢慢講話。她現在話向來很輕很慢,因爲開口話也是很疼的。
她“同樣都是野薔薇,爲什麼有的就要被人鏟去”她自從死後,總是問這些鑽牛角尖的問題。
武也看了看薔薇,道“因爲它們生的不好。”
黃珊望着他“它生的好不好是它自己的事情。”
武沒話,走過一叢薔薇身畔時,認真的伸手摘了朵好看的,放在青驢的頭頂“送你。”
黃珊慢慢“你還沒回答我的話。”
武道“生得好又怎樣還不是被戴在驢頭上”他的目光似乎醉,那麼銳利,又那樣體恤的扭頭看向黃珊,“沒被鏟去也不是被偏愛,人怎會在花的立場去想問題”
黃珊慢慢點點頭,她的側臉在水畔愈發靜美,容思如同溫柔幽寧的波光“人與薔薇似乎也沒什麼不同。強者怎會在弱者的角度考慮問題縱使考慮了,也只是爲了欣賞自己的慈悲高潔。”
她已被千刀萬剮了許多年,這許多年裏,她又清醒又痛苦,不由得就想了很多問題,許多她想了些想不通的問題。因此她學了乖,總歸日子活不完,她可以聽聽別人的道理,照着去做做看。
她此刻就在認真汲取武的道理。
武淡淡道“很對。”
黃珊問“這是不是很悲哀”
武“這是公平。”他突然有點想喝酒,只是有一點,於是也就只用手指搔了搔驢脖子上的麻繩,微微笑着,“公平總是有點悲哀的。”
黃珊很不解。於是她問“那還叫公平”
武“嗯。人只有在被偏愛時才覺得愉快,所以在公平裏當然覺得有點兒悲哀。”
黃珊問“你一會兒公平不偏不倚,一會兒又公平是弱肉強食,到底什麼纔是公平”
武沉默半晌,他覺得自己不應該這些話,但最終還是道“天道是公平。”
黃珊開始感到無趣“天道又是什麼難道它就公平”
武乾脆極了“天道當然公平。因爲它既不是強者,也不是弱者,投胎做人還是做豬,對它來都是一樣。誰活得長誰活得短,對它來都是一樣。人或強者或弱者,考慮問題自然沒有在天道上來考慮,怎能不覺得有些悲哀”
黃珊凝注着她,聲音仍慢慢的“這麼來,天道擺佈一切,服從天道,難道就不是服從強者麼”
他仰頭看看碧空如洗,又吸了吸花香“我在這裏,是公平。我死在這裏,也是公平。”他忍不住又笑了笑,側頭去看黃珊,“落葉何嘗想落但落了就是落了。你悲不悲哀”
黃珊沒悲不悲哀,她哭了。雖然她哭起來也像一幅極美的畫。
武乾脆的閉上了嘴巴,他早就知道,根不應該跟女人這樣的問題。
湖和野薔薇已經被驢拋在了屁股後面,黃珊還是在哭,看起來傷心極了,恐怕見到的人沒有一個能不心軟,武也不例外。然後他卻聽到她開口輕輕“你的好像有些道理。”
武訝異了一下。因爲她的聲音雖然仍然疲倦,但卻好似新剝菱角般水靈靈的鮮活。因此他不由又轉頭看了她一眼。
她沒有笑,可黑珍珠般的一雙眸子專注的望着他,露出比嫣然一笑更令人屏息的執拗純真“你的有道理,那麼我今後就聽你的話。”
武平靜的與她對視着,心突然猛烈的跳動了一下。它在剛剛,一直是平靜而開闊的。
於是他乾脆的拿起了酒罈,喝了口酒。
黃珊又開始問“你去哪裏”
武開始變得惜字如金“去殺人。”
黃珊“嗯”了一聲,聲氣比泉水還軟麗“我跟你一起去。”
武很想跳起來“不行”,但是他忍不住又望了她一眼,望到她那雙黑漆漆的清澈眼眸
咕嘟嘟的喝下半壇酒,他只能“噢。”
武要去的地方是狀元樓。
城是一座不大的城,狀元酒樓就在城東最繁華的的街道上,坐南朝北,所以牌匾和門樓都藏在陰影裏,這樣一座老酒樓,牌匾仍然金漆熠熠,門柱仍然硃紅鮮亮。
武閉着眼睛都知道狀元樓周圍的街道模樣,爲了殺人,他已經練習過六十次。
他不能出錯,出錯就意味着死。
所以他不想帶着黃珊去。黃珊不這麼看,她很認真的建議“我雖然看上去顯眼,但是那豈不正好吸引別人的注意力麼在我身邊,你就像在陰影裏一樣隱蔽。”
武這一路與黃珊結伴從淮水北上到了黃河,他已經一個字都不想再跟她了。但是他只能開口“殺人的人也會被人殺。你不能跟我一塊去。”
黃珊騎在青驢上側頭看他,黑溜溜的發綹搭在雪白的腮側,她的嘴脣淡淡一點菱紅“我死了你害不害怕”
武乾巴巴的“你死了害怕的應該是你。”
黃珊覺得有道理,於是又點點頭,緩緩“嗯,你放心。我武功很高,誰也殺不死我。”
武用一種古怪之極的眼神看着她。
黃珊更認真的看着他“我家裏有許多武林高手,他們都打不過我。”
武剛剛雖幾乎完全不相信,但也不由想着或許她真的武功很高。不過聽完這句話後他覺得自己簡直是個蠢貨。
看到黃珊望着他的表情,他忍不住嘆道“唉。”
黃珊問“你爲什麼要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