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白玉京的傷也不知道是重的要命,還是輕的不疼不癢。是輕傷,他臉色蒼白如紙,只擡擡手,翻翻身,血就要從厚厚的紗布裏滲出來;是重傷,他整日裏卻微笑嗪嗪,悠哉極了。

    於是當九公主黃珊連着幾日看到她請來美貌侍女們蝶戀花般繞在白玉京身邊,而他一副安之若素,似乎很愉快似的樣子後,她決定把剛買下來的花苑府邸賣了,把白玉京這個老不死的隨便攆到個破院子裏去。

    然後月餘就轉瞬而過了。

    四月水暖,黃珊提着一隻肥嫩白鵝,踩着夜雨滌淨的白石板,在巷子裏兜兜轉轉了盞茶功夫,繞進一座碧瓦灰牆,榆柳垂檐的三進舊院裏。影壁上的纏蓮秀藕半藏在門檐下,明明滅滅的頗有幾分鮮香。繞過這一層石壁,踏進二重垂花門,在中庭牆沿旁的一彎柳影裏,白玉京正盤膝坐在張竹榻上,左手悠搭着一枝嫩葉,逗着打着響鼻兒的紅馬。

    陽光如銀如水般從柳絛中流淌過,一陣微風吹過,金銀花和柳葉纏繞成絲縷片光,落在他的寬鬆的白衫上,還有黑漆漆的眼睛裏,嘴角的微笑上。黃珊拎着那隻肥鵝,剛踏過門檻,他就若有所覺的擡頭,向她投來一瞥。

    黃珊在原地,等待那一瞥滿溢於她心胸的光去消散,片刻後才瞪着眼睛“你就這麼餵馬除了喫乾飯,你還會幹什麼”

    白玉京坐在榻上動也不動,仍然悠搭着他的樹枝,嘆了口氣“你實在不該這麼一個男人。尤其是我這種很喜歡秋後算賬的男人。”

    黃珊從鼻子裏哼出一口氣,顯然很不拿他的話當回事,但這似乎只是她習慣了跟他對着幹。話間,她一步步挪到白玉京旁邊的榻上,故作嬌蠻的將他硬向旁邊推了推,擠出一個座位坐下。

    白玉京只是不動聲色的任她推了,微笑着摸了摸紅馬湊到他襟前的頭。黃珊一副大仇得報之態,又伸手去搶他的樹枝,她順利的從毫不反抗的對方手中搶到了。

    白玉京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左手,道“你就不能對我好一點畢竟我是爲了救你才受了傷”

    黃珊道“可是分明是我救了你誰看見是你救了我”

    白玉京問“可是像你這樣一個好人,不論如何總該對一個病人好一點的,對不對”

    黃珊得意的搖了搖頭“像我這樣一個正直的好人,正該這麼對待你,因爲你這樣一個病人,要比一百個壞人加在一起還壞的多。”

    白玉京就是與她笑,話到如此,不過付之一笑了。

    大白鵝腳掌上的草繩被鬆了開,滿院子的跑了起來。黃珊與他同坐着,安靜了片刻,忽而輕聲問道“你的家在哪裏”

    白玉京“嗯”的疑了一聲,纔開口道“我不告訴你。”

    黃珊杏眼圓瞪,半晌沒反應過來,剛要惱羞成怒,卻聽他又笑着“什麼時候我知道了,我會給你聽。”

    黃珊又是一愣“你不記得啦”

    白玉京又微笑着道“像我這種人,沒有家未必是壞事。”他着,像是忽而想到了些別的,垂睫向她淡淡瞥來,“你呢,你不想回家嗎”

    黃珊沉默半晌,望着手中的柳枝。

    白玉京卻像已盡然忘記曾了什麼,目光遠而寧靜的投注着繞牆的藤蔓花,再自然不過般慵懶的曬着太陽。

    白鵝找到了自以爲安全的地方,窩在牆角鯉魚池旁邊不動了。燕子也只蜷在巢中。除了風聲樹聲,院子裏彷彿一瞬間因此而寂靜了下來。

    黃珊卻突然把柳枝望他懷裏一塞“我現在不想回家,想聽天下第一劍客吹個曲聽聽。”

    白玉京沉靜的眼眸裏一瞬間不上閃過什麼思緒,他有些蒼白的手指輕輕搭在柳枝上,終究還是捏下一片葉子來,似模似樣的湊到嘴邊吹起來。

    半晌也沒吹出一個音。

    黃珊瞠目結舌“你在幹什麼”

    白玉京隨手放下葉子“天下第一劍客吹曲子,自然跟別人都不一樣。”他側過頭,頸痕若隱若現的遮在寬衫下,嘴脣因柳葉的摩挲而泛出一絲淡淡的紅,聲音正經極了,“我的葉子是用來殺人的。”話音一落,他右手拋出那片柳葉,袍袖飄飛間,葉子打着旋的落到了牆角的鵝窩旁邊。

    “”

    “”

    黃珊仍然望着白玉京那雙漆黑的眼睛,然後不上是猝不及防還是早有意料,她忽而感到心深處輕輕地跳了一跳。

    九公主該怎麼反應

    她這麼想着,卻直覺白玉京那雙彷彿已經刻在她心裏的眼睛裏有點什麼不一樣。於是她問“我是不是臉色有點紅”

    白玉京注視着她,半晌點點頭。

    這一點頭,又敲得她心怦的一跳,跳得彷彿在胸腔深處忽而點燃了一簇火,火燒起來了,燒着了什麼她不上來的東西,好似減緩了她身上的酷刑,又好像只使痛苦更深。

    半晌,黃珊張張口,很嚴肅的“你不要多想,那只是因爲我有點熱。”

    白玉京緩緩的點了點頭“我知道。”

    黃珊細着眼角看他幾眼,默不作聲的撫着腰間的雪青穗子,狀似身在行宮般起身,端着肩腰走進堂屋,留下個正經高貴極了的背影。沒過一會兒,她又腳下踩着流水似得從屋子裏走了出來,徑自繞到石砌池子旁一把按住要跑的白鵝,倒提起一雙鵝掌,也不看白玉京只脆生生的開口“哎,過來殺鵝了”

    白玉京心中失笑,不過眉梢臉上只映雲影樹色,他悠然的從榻上趿起鞋子,準備去當伙伕。黃珊仍在石池旁,池中數鯉蕩尾,她伸出的雪馥手腕搖曳圈圈柔軟的波影。待白玉京伸手接鵝的時候,她忽而道“在這也呆了許久,過幾日向南邊玩去。”

    而白玉京也當真如他所言般,不無不可的應了。

    黃珊仔細觀察了他的臉孔,直等見他神情中確乎半點猶疑之色也無,這才從眼睛深處汩汩涌現出溪水般軟麗活潑的笑來,她抿出頰上一彎梨渦,高興道“我們坐船去,好不好”

    她那分警惕又嬌氣的試探散去了,望着白玉京的眼神也記不起再躲躲閃閃,她似乎忍不住的快樂,快樂了又快樂,乖巧了又乖巧,像個害羞又氣盛的孩子,想藏藏不住,笑花濺進眼角眉梢,暈開一片讓人愛憐之極的嬌媚,一時容光蒸若雲霞。

    她這樣高興的緣由那樣隱晦又那樣鮮明,鮮明到聰明人一看就懂,隱晦到不挑明就只是祕密。白玉京當然懂,這笑容就同從前她在狄青麟別院,在桂樹下時如出一轍,她曾經隔着窗就這樣向他嫣然的笑過一次。

    也許天下間對意中人的笑都是一個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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