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篷船裏坐着遊人,酒樓闌干旁扶着看客,一盞盞花燈被素手抑或長杆推入河中,燭火飄蕩水波連成一條通天的搖曳光帶。

    黃珊伏在白玉京背上。她仰面望了眼天空,殘月一輪,淡星幾顆,素淡的彷彿深山中隱綽的孤燈。這麼看了一眼,她便又閉上眼睛,將側臉貼服在白玉京的脊背上。

    兩人越行越遠,漸漸將人聲都拋在了身後。聲聲輕而綿穩的腳步聲中,周遭彷彿只剩了浮月,素柳,靜水,紅燈。

    畫舫靜靜泊在水面,船伕也已到夜市看熱鬧去了。

    黃珊躺在榻上看着正俯身安頓她的白玉京,一手仍拽着他的袖子。白玉京順勢在榻沿側身坐下,又望了眼她緊緊不放的手,嘆了口氣,什麼也沒。

    黃珊乖順的側伏在枕上,忽而問“你心裏一點都不喜歡我麼。”

    白玉京半晌道“若你的是真的,那我今晚可真是瘋到家了。”

    黃珊又目光朦朧的瞅他一會兒,輕聲“那你知不知道,我喜不喜歡你”

    白玉京道“大概知道。”

    河上暖風透窗送月,黃珊的長髮柔軟的散在肩背上,雪白的臉龐似乎透出股不上的暈色,白玉京看着看着,忽而就明白了什麼。

    只聽她聲道“那你肯定也知道,我整個人都可以是你的。”

    白玉京沉默之極的坐在榻上,他望向黃珊的眼神足以令世上任何一個女人渾身發軟,那是一種再明白不過的神色了。但是他就這麼看了半晌,忽然又嘆了口氣。

    這次嘆息的意味比起方纔簡直不知複雜了多少倍。

    黃珊的聲音軟的幾乎有些怯了“你爲什麼要嘆氣。”

    白玉京神色透着股不出的古怪,他複雜的看了黃珊半晌,道“我只是恨我今天才發現自己竟是個正人君子。”他似乎要起身,於是輕輕的掙了下被她握住的袍袖。

    黃珊也不話,只不鬆手,可等白玉京斟酌片刻後再次側身,用那種目光俯望她時,她臉上紅暈滿布,緊張道“我你能先不走,就這麼陪陪我麼。”

    白玉京的神色已經複雜到難以形容了。他似乎極其無奈,最終出了口氣“好。”

    黃珊怔怔望着他,忽然間一股錐心般細銳的痛楚從深處涌了上來,壓過身上的一切感覺,將她的靈魂都吸了進去。她窒息片刻,恍惚回過神來時,才發現不知何時已經不自覺的抓住了白玉京的手指。

    黃珊看了看與他交握的手,出聲問“你喜歡我的話,明天還算數嗎”

    白玉京凝視着她的神色清又沉靜,已褪去了方纔難言的曖昧氣息,他“嗯”的應了她一聲。

    黃珊微微笑了,回味着剛纔那種痛楚,有些高興的閉上了眼睛。

    錢塘餚饌中有幾絕譽滿天下。

    “太和樓的油爆蝦,又一村的菜肉包,清和坊王潤興的鹽件兒,得月摟的肋鯗蒸魚丸”

    距杭州府的路程愈近,夏意愈濃。昨日晚雨淅瀝未停,水霧連綿空濛,兩岸翠田村舍沖淡欲散,只見廓影。

    畫舫也悄然浮在霧中,順風順水下行。此時距端午節又有了幾日間隔。

    “還有奎元館的蝦爆鱔面。”黃珊掰着手指頭數完,這才滿意的扭身看出艙外。白玉京手扶着笠帽,正獨立於舷側上遠望。風水飄搖,他的背影藏在淡霧中,牙白袍袖鼓雨張風,彷彿忽而就要羽化而去了。

    黃珊望着望着,就怔然噤聲了。

    白玉京聽她話音斷了,便覺然回首,笑道“還有呢”他漆黑的眉眼在斗笠之下鋒芒盡藏,但如遺光回落,霧雨難遮。他話音未落,黃珊已三步並作兩步,無甚儀態的跑出艙去,張臂去他懷裏。

    白玉京自然而然的回手攬住她肩背,道“外面溼氣太重,回艙裏去。”

    黃珊卻沒有應他,她靠在他胸前,半晌擡手拾起他一縷落在肩前的長髮。發縷沾染溼意,烏如染綠欲滴。她看着許久,才擡起眼簾瞅他。

    白玉京停了片刻,嘆息一聲。

    黃珊總是無法自制的想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你幹什麼嘆氣”

    白玉京道“你這種眼神看我,我怎能不嘆氣。”

    黃珊頓了頓,輕聲問“什麼眼神”

    白玉京道“死了丈夫的眼神。”

    黃珊一噎,轉瞬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她絞纏的心思輕輕一鬆,手指便也不自覺的卷玩起他那一縷頭髮。

    白玉京又不什麼了。笠帽在他下顎上留出一痕陰影,恰落在脣間,彷彿和鼻息纏繞在一起。他帶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安靜的凝視着她,神態頗像要低頭尋吻。

    黃珊在他的目光中漸漸臉染紅暈,但她片刻後卻打破沉默,仰視他道“我們不去杭州了好嗎。”

    白玉京道“可以。”

    雨聲闌珊中,黃珊接着輕輕道“我帶你回京裏去,你跟我去見見母后,好嗎。”她緊緊擁抱他的腰,“之後我們就永遠在一起。”

    白玉京靜了片刻,手指輕柔的覆在她頸後,道“好。”

    黃珊等着聲“好”在心胸中迴盪幾次,眼淚彷彿就要流出來,可卻又感到身寒骨冷。

    在倚天屠龍記裏,她不想殺張無忌的想法甫一出現,那聲音便下了必殺的任務。爲何她此前幾次三番下不了手殺白玉京,那聲音卻毫無反應若是對她容情,絕無可能。

    她若是動情,則自動情之日起,日日受捶心剜骨之痛,直至殺了此人,或再歷輪迴。痛苦她早已她已受了許久,也不再怕了。似乎若聲音不下必殺任務,那她完全可以去殺別人,反正只要夠七個主角不就行了嗎

    現在的情況不是最好麼

    白玉京的衣襟上沾染着雨汽,隔着胸膛,他的心跳聲醉人極了。

    黃珊這樣聽着,一種難以忍受的癲狂蟄着她的理智,近在眼前的將來已到了無法無視的地步,因爲她很快就要失去他了。

    她很快就要離開這個世界,然後帶着這種可以將人千刀萬剮的愛,等着他最終忘記她,這樣去擁抱另一個人。

    這個念頭撕裂一切掙扎的迷霧印在她腦海裏,黃珊好像終於恍惚明白爲什麼聲音毫無反應。

    如果她真的動情了,恐怕總有一天她會難以自制的發瘋殺了白玉京。

    這惡毒的想法催她心如鐵石,可又讓她無力又惶恐,茫然不知如何自處。

    在她身受千刀萬剮之苦時,另結新歡的人可以是張無忌,但不能是白玉京。

    他不行。

    她不怕疼,可怕她一走,幾十年後就只成了一抹淡到想不起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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