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夜來連臉上的笑容都沒來得及收起,就被黃珊一手攏住細頸,咯的一聲捏碎了骨骼。

    那聲音低而輕,不知在寂靜的夜裏是否會被風送到白玉京耳中。

    黃珊半扶着屍體的腰肢,臉容上神色恬靜而溫軟,像是扶着醉酒的姐妹,一步一步順着青磚夜街往西山方向而去。

    酒鋪門口仍只搖曳着一盞紅燈籠,靜寂不聽人響。

    誰能料到花夜來竟能被人無聲無息的一招斃命呢白玉京尚不能,更何況鋪子裏的斷臂道人顧長青,區區一介裙下之臣。

    依花夜來的性情來看,恐怕即便被發現人影不見,顧長青也只會認爲她因要事不辭而別。因此只要此刻門外不發生令人驚覺的響動,就永不可能有人發現黃珊來過這裏。

    晚晴之夜,圓月一輪正淡出雲頭。

    也不知離酒鋪有了多遠,黃珊扶抱花夜來漸漸走入一片紫竹林,林中蕭疏廣闊,香氣清澀,月落如霜,染遍泥葉。

    近處的鳳林寺忽而一聲夜鼓作響,咄聲壓滅腳踩竹葉的細碎輕音。

    黃珊在原地片刻,將花夜來的屍首就地拋下,在一林寂靜之中終於開口道“你出來吧。”她聲音平而柔靜,“我知道你跟來了。”

    話音一落,她便自然而然的轉身回望向來路。

    竹林密徑深深,也許過了幾息的時候,白玉京熟悉的廓影從漆黑的夜影中淡出一般,一身白衣,腰懸舊劍,臉孔在月色下英俊而蒼白。他臉上並無疏色,甚至仍掛着那樣的微笑,並未低頭去看一眼花夜來的屍首,只極淡靜的注視着黃珊。

    黃珊也怔怔注視他半晌,忽而笑“我雖認識你許久,今日才第一次見長生劍的樣子。”

    白玉京一言未發。

    黃珊道“你定好奇我爲什麼要殺她。”她此刻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卻也無暇顧及,只仔細盯住他的神情,“雖起來有些害羞,但我卻是因爲太過愛你,你知道麼。”

    白玉京沉默片刻,卻開口問了於此毫不先關的話“我想袁紫霞恐怕已死在你手中。”

    黃珊問“你心疼她了麼”

    白玉京苦笑一聲“並沒有。”他似乎已記起許多往日的細節,前因後果也大致想通,無意再問,只停了半晌道,“你是不是從未失憶過”

    黃珊冷冷的注視他半晌,才道“我家裏有許多你不知道的祕密。其中一樣,就是九公主的武功厲害的很。”

    白玉京道“我已知道了。”

    黃珊道“你不知道。因爲我練這武功極爲兇險,每隔段時日,便會武功盡失,輕則虛弱,重則走火入魔,且一生都不得停止。”她着着,忽而嫣然微笑一下,手指輕輕梳理了下胸前的秀髮,“我確是殺過許許多多的人,也許並不比你長生劍少多少。想在宮闈中做最受寵愛的公主,就不是件天真可愛可做成的事。”

    白玉京沉默的聽她娓娓講話,漆黑的雙眼在月影下深不見底,像是深淵下的湖。

    黃珊話到此處,向他問“你是不是害怕極了剛許過諾言的女孩子,竟是我這樣一個魔鬼”她禁不住微笑起來,“是不是比當初聽我要跟你走,更怕的要命呢”

    白玉京的神情終於在此刻微微動了動,黃珊繼續笑道“你爲什麼非要來找我呢不然我當初那樣傷心,散功險些死掉,已經不記得你了。”她臉上的笑影看不出真情假意,聲音柔媚卻又陰冷,“現在我這樣愛你,你走也走不脫了。從今往後,你看誰手好看,我就砍了誰的手,你看誰眼睛美,我就挖了誰的眼。我全都送給你,讓你天天看,夜夜看,好不好”她着腳尖點了點花夜來的屍身,又向他極盡癡情的投去一瞥,“今日就算你不來,我也要把她送給你的。還有袁紫霞,那些愛惜你的侍女,都送給你,你開不開心”

    她話音還未落,白玉京忽而輕聲打斷她“珊珊。”

    黃珊從未聽過他這樣的聲音,一時竟分辨不出什麼鮮明的情感來,心中卻莫名一陣深深悲慟,她噤聲一瞬,才緩緩道“你原來並不開心。不管我做什麼,你總要不開心的。”

    黃珊不知怎麼,淚水淋淋落下“你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白玉京注視着她的目光帶着種難以形容的神思,彷彿一瞬間痛極,又彷彿什麼都並沒有過,他只輕穩“這人屍身要處理掉。”低頭瞥了眼那屍首,又向她道,“你先回客棧去。”

    黃珊卻冷冷嫣然道“你要做什麼呀瞧你好像一絲也不介懷麼。”

    白玉京沉默半晌,終道“我也不是你想象那樣的君子。殺人於我同家常便飯也無區別。”

    黃珊只執拗的望着他,還向前嫋娜幾步,伸臂嬌道“那麼你還愛我到骨子裏,你親一親我,好不好”幽冷月光下,她在一具屍首旁甜言蜜語,就算花容月貌也仍令人骨中發冷。

    白玉京停了一息,嘆道“珊珊。你先回去吧。”

    黃珊一雙杏眼眨也不眨的凝視着他,看着看着忽而花枝爛顫的笑了起來,她笑的聲音那樣爛漫動聽,卻也令人毛骨悚然。白玉京還未些什麼,便聽她停下笑,也停下淚,漠然道“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來辦。”她半點也不停頓,似早已想到這一天,早已想好要的話。

    “你走,離我越遠越好。”

    “從今往後,你要是再出現在我眼前我就殺了你。”

    她的話聽起來全然不是玩笑。

    白玉京在原地了許久許久,終是輕嘆一聲。

    圓月仍當空下照,竹影橫斜,風過如水影。

    三更天。

    鳳林寺的夜鍾終敲響了第一下,響過遠山,又近至耳畔,空渺又幽清。

    他走了。

    黃珊呆立在竹林裏,直到鐘聲暫歇才終於想起來,還有事情要辦。

    她這麼想着,向前緩緩邁出步去,走着走着又折回幾步,令花夜來的屍首消散在竹林之中。

    她還要去見朱珠,得將她好好藏起來,不要壞她事纔好。

    夜露浸襪,薔薇香氣燻人。

    段玉孤身一人打開院的硃紅窄門,踏出這間藏嬌之處。他身後正有一片曳星鏡湖,茂林嘉樹中,幾間錯落的碧瓦精舍漸漸被他穩健而充滿活力的腳步拋在身後。

    他走着走着想起貪心又美麗的花夜來,不由得便笑了,笑着笑着,便拿出錦袋來打開看。

    這一看,他的笑容便淡去了。

    因爲他從花盆裏拿出的錦袋中,不僅有他的碧玉刀和錢袋子,還另有一串明珠,一隻玉牌。

    明珠一串個個圓潤光華如龍眼大,玉牌亦是翠綠欲滴,兩樣東西都堪稱價值連城,絕非凡品。段玉望着這兩樣東西,心中不由一怔,轉瞬釋然想到,恐怕這女賊也不是一次如此作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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