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和一衆內官、侍衛俱都屏氣凝神地跪候在馬車邊。
良久,皇帝才走下馬車。
李春邊忙不迭地跟上皇帝,邊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皇帝的神色。
做了這麼多年內侍,他還是頭一回似今日這般抓心撓肝、茫然無措
他是天子近侍,尋常百姓一輩子都無從得知的、勳貴高門也一知半解、諱墨如深的天家祕辛,他都瞭如指掌
每每冷眼看着勳貴百官以及他們的夫人、甚至後宮裏那些耳目不暢的主子娘娘們費盡心思探聽消息,他心裏都會泛起莫大的愉悅。
這種愉悅,甚至比那些人殷勤地給他送年節孝敬時的愉悅更舒坦。
可今天,他是玩鷹的被啄了眼,自己也嚐了一回那滋味。
皇帝離宮一日。
至於皇帝去了何處、見了何人、所爲何事
他這個近身服侍的,一概不知。
能否探清此事,影響的絕不僅僅是他的心情,而是關係着他的前程和性命
李春這樣想着,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愈發恭敬地跟在皇帝身後。
皇帝朝着中宮行去
李春心裏的疑竇愈發地深,精神頭兒也愈發地足
他不禁暗自揣摩:夫妻沒有隔夜仇,那話說的是尋常夫妻,似帝后這般,卻是生生冷戰了三年
三年
皇帝莫非是終於釋懷了皇長子夭折一事
皇后娘娘是天仙美人,龍鳳胎又生得那般玉雪可愛
初夏的風裏帶着難察的、細微的燥熱,李春望着中宮殿門想:若今晚皇帝宿在了中宮
那麼,這後宮的風向,恐怕也要變了
此時的中宮殿內,卻全然不是李春所猜想的那番夫妻情濃的旖旎景象。
西側殿裏,皇帝坐在臨窗炕桌上親自烹着茶,皇后沒有坐在皇帝對面,而是遠遠地坐在屋中小桌旁。
二人面上的神情是如出一轍的淡然。
而沒有分毫怨憎、嗔怒、歡喜等情愫。
彷彿他們不是夫妻。
不曾並肩前行十餘年,不曾生兒育女,不曾冷戰三年。
滿室寂然中,唯有茶香嫋嫋。
最後,皇帝先開了口。
他斟了一盞茶,置於炕桌上,微微側頭看向皇后,道:“從前你或許不信,可時至今日你總該看清”
“後黨文臣、杏林春、北沈、江湖俠士,還有,朕那個不堪大用的”
皇帝到底沒有說全那句話,他頓了頓,繼續道:“你以爲能倚仗的那些東西,其實都沒有什麼用處。”
皇后看向皇帝的眸光愈發地冷。
皇帝卻仿若未見,溫聲繼續道:“朕說這些,並非是奚落你。”
“朕從前便對你說過,你一個閨閣女子,能做到這樣已殊爲不易,朕很欽佩你”
欽佩
皇后眸中的冷銳散去,袖中的手卻握成了拳。
她心底冷笑連連:呵,欽佩
好一個“欽佩”
從前也是這樣,他耐心謙和地與她議事,誠摯地稱讚她的想法,惋惜她非是男子
有一回,在這樣感慨後,他翻看着輿圖冊,隨口說道:“不過,你跟着我,縱然不是男子,亦能有一番作爲”
這麼多年過去了,皇后憶起那一幕,仍是歷歷在目。
那句話的內容,他說那句話時的神情,那晚端王府書房裏的陳設。
時光定格在那一瞬,烙在她心底。
他說那句話的時候,周身都罩在搖曳的暖黃燭光裏,嘴角掛着淺淺笑意。
可是,所有那些笑,所有那些被妝發、劇情、音樂、燈光強化了的笑,都比不上他坐在燭光裏無意間現出的笑意。
無意啊
他們都是百轉千回、思慮重重的性子,她便以爲,那笑是他不覺中流露出的真心。
傾慕她的真心
那個時候,她生出那樣的想法,並不覺得是自己自作多情。
古代男子想要什麼
娶妻娶德,娶妾娶色。
現代男人想要什麼
好看的皮囊,有趣的靈魂。
她都有。
雖然她看過的言情很少,但從她穿越後的際遇來看,是妥妥的金光閃閃大女主劇本。
瑪麗蘇爽文麼,槽點雖然很多,可如果落在自己身上,的確還是很過癮的
她一廂情願地認定端王對她用情甚深後,再打量起他只覺得異常順眼。
覺得他有抱負有手段,有顏值有腹肌,身份更是異常尊貴,奮鬥過程也十分勵志
想着雖然他作爲一個古人,思維有很多侷限性,但那也不能怪他。
於是,明明他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她卻腦補出了一本情節豐滿的“腹黑王爺的傾世王妃”
以至於後來,她見他遲遲未對自己表明心意,想着現代女性不必似古人那般扭扭捏捏,索性
自薦了枕蓆
這樣,纔有的龍鳳胎。
想到這裏,皇后的手握得愈發緊。
圓房夜,她所有虛無的妄想都支離破碎,變成她兩世經歷裏最深的恥辱
行房前,他認真地問她:“你可想清楚了”
那個時候,芯子裏現代女性的她其實並不多麼羞怯,但顧及到殼子乃是一個玉潔冰清的古代深閨小姐,因而在他問她的時候,她是垂着眸的。
未能看見他問話時的神情。
所以,她點了頭。
當她意識到不對的時候,爲時已晚。
倘若他果真如她猜想的一般對她情根深種,那麼,他親近她時就絕不會那麼冷靜剋制
她自薦枕蓆,用的由頭是,她想要個孩子。
他便給她孩子。
此外,再無其他。
如今她雖然恨他入骨,可細論起來,她其實不該恨他。
那麼,她經歷了這樣一場荒唐而屈辱的情事,又該怪誰呢
皇后看向皇帝,他正對她說:“從前種種”
“你有你的思量,朕有朕的妄念”
“可你我到底是夫妻”
皇帝端起茶盞:“若你從此能收起那些手段,朕亦會敬你這位皇后。”
“你是皇后,奕梒便是唯一的中宮嫡子。”
“女學,亦可商榷。”
皇后定定地看着皇帝,眸中現出笑意。
她心底發出的笑聲更大:你聽,他在說,妄念啊
真好笑啊
她和他鬥法得不到的東西,此刻他卻拱手送到她眼前
他爲了那個人,究竟能做到哪一步啊
他又憑什麼覺得,她還是幾年前那個一時糊塗的女子,幾句似是而非的話便能騙過她呢
在心底喧囂的笑聲裏,皇后聽到自己恭敬地答話:“臣妾罪責深重,叩謝陛下寬宥之聖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