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杏林春分號漸多,聲譽日隆,經營難度也漸大,幾乎每家鋪子都有婦人吵吵嚷嚷地登門、聲稱用了杏林春的潤膚膏後生瘡爛臉的事情,還有幾家鋪子甚至攤上了人命官司,所以在皇后生下龍鳳胎、出了月子後,秋水夫人便啓程離京,決心逐一訪遍杏林春分號,查清問題根源。
秋水夫人離京前,安排女弟子青蒿爲皇后調理身子。雖說秋水夫人是如此安排的,可不同於有些身子稍有不適便要請平安脈的貴人們,皇后極少召青蒿問診,幸而中宮還有兩位小主子需要仔細照看,否則青蒿便是中宮第一號閒人了。
今夜,皇后傳召了青蒿。
青蒿鄭重地帶上了皇后的醫案。
儘管這次傳召有些不對勁,但皇后娘娘氣色一直不錯,兩位小主子也都很康健,所以青蒿奉召入殿時,步履輕快。
半個時辰後,她走出中宮店時,面色煞白,腳步虛浮,彷彿被攝了魂魄一般。
青蒿成了這幅形容,殿中的皇后卻神色如常,她甚至親自提了盞宮燈,帶了個女官,頗有興致地散起了步。
飄搖的燈光裏,那襲白日裏高潔無瑕的白衣,此時瞧着竟有些可怖。
一路上,不少在各宮宮門處值夜的內官宮女都被嚇得不輕。
皇后自是不會在意。
她慢慢地走着,許久才輕嘆了一句:“寒露,這麼多年了”
寒露一面留心記着皇后走過的道兒,一面恭敬應答:“是啊。”
對話到此就戛然而止了,不知所謂。
可這些年,寒露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對話。
許多人都覺得皇后娘娘性子清冷、不喜對言,就連皇后的父母也這樣覺得,可近身侍奉皇后多年,寒露卻隱隱覺得,似乎不是這樣的。
皇后,並不是不喜多言
而是,大多數人都不懂皇后所想,對這些人,皇后自然無話可說
至於皇后所想是什麼
這麼多年寒露默默看着,她這位主子娘娘幼時雖然嬌氣、內向了些,和尋常的小姑娘也並沒有什麼不同,可自主子八歲那年大病一場後便徹底轉了性,從此對衣裳首飾什麼的全無興趣,整日地冷着臉握着書冊。
雖說如此,可寒露覺得,就是那些書冊,皇后也未必多麼感興趣。
很多時候,容二小姐手裏握着書冊,發呆
默默琢磨了這麼多年,寒露有了結論:皇后想的是什麼、對什麼有興趣,她是永遠也看不透的。
她看不透皇后,可這麼多年,她侍立在皇后身邊,心裏時常莫名生出寂寥。
有很多人傾慕皇后,有很多人羨慕皇后,可那些人不知道,皇后身邊連一個能陪她說說話的人都沒有。
也曾有過好光景。
是容二小姐初嫁的時候,端王對端王妃很好,端王妃對端王也和別人不同些。
雖不過是在書房裏陪陪端王,偶爾同他說上幾句話,可這樣,就已然格外地不同。
那些話,寒露自然一句也聽不明白。
可她能感覺到,那時候端王妃是愉悅的。
也是那個時候,她才逐漸發覺,她這位主子其實並不反感與人說話。
後來,雖然冒出了個來路不明的大公子,雖然有那麼多人挖空心思往端王府塞人,可端王妃到底生下了龍鳳胎,還得了先帝親自賜名,雖然先帝最終也沒有立端王爲皇儲,可端王到底穩穩當當地即了帝位。
階下跪的,有國之重臣、三軍將士,也有高門勳貴、後宮嬪妃,她一介奴僕,是裏頭最低賤微末的,可那個時候,她真真切切地比誰都激動。
姨娘所生,庶出的小姐。
母儀天下。
她以爲,千難萬難從此就都到頭了,後頭就該如戲文裏唱的,明主賢后相互扶持、共創盛世。
可後來的種種,全然不是她所以爲的
大皇子不明不白地沒了,三皇子至今不曾開口說話,皇后掛心的卻是爲大公主設女學一事。
後宮裏多了許許多多新人,佳人們各有千秋,皇帝卻取次花叢懶回顧,先是鄭重其事地追憶元后,近來又對據傳與元后有幾分相像的愉貴人恩寵有加。
這些都不是最緊要的,最緊要的是,自皇帝即位以來,沒有一晚宿在中宮
對於帝后冷戰一事,寒露雖難免心有忿忿,可平心而論,她也覺得皇帝的確是位明君
所以,帝后冷戰,大概的確是皇后理虧
世人皆知,帝后冷戰始於大皇子夭折。
世人還知,大皇子自幼就養在彼時尚是端王的皇帝身邊,大皇子天資穎悟、知禮好學,誰見了他都讚不絕口。
常人的誇讚倒也罷了,畢竟大皇子出生時端王已掌權,所以那些誇讚未必都是真話,可先帝也數次親口讚許過大皇子。
想得先帝一句讚許多難啊
在先帝修道、端王代理國政的那幾年裏,儘管端王改革了許多苛政、平反了許多冤案,可最後摺子遞到先帝跟前,他隨手翻看後往往不置可否。
若是煉丹的緊要關頭,那些摺子先帝連翻也不會翻。
更不必提讚許端王。
兩相對比,就可見大皇子的出衆。
可世人不知道,大皇子不是皇后所生的孩子
世人以爲大皇子是皇后的親生骨肉,尚且揣測皇后因爲偏私幼子而親手扼殺了長子
何況是知道大皇子並非皇后之子的寒露
這個時候,皇后已經走過了徐貴太妃曾居的關雎宮,走過了宣政殿、翊坤宮、壽康宮,停在元后靈殿前。
寒露就想到了靈殿裏最有名的那幅慈母圖。
繼而又想到了縈繞她心頭多年的那個問題:大皇子的生母,是誰呢
不同於寒露的閒心,這會兒靈殿門前當差的內官們個個都緊張極了。
大概是擔心皇后來者不善
可皇后只是站在庭中,靜靜地擡頭望着靈殿。
月光落在墨發素衣的美人身上,如夢似幻。
就這樣站了許久,她纔開口道:“寒露,那匾額上寫着什麼”
寒露回過神來,擡頭看向靈殿上御筆親書的“退思”二字,惴惴道:“奴才愚鈍。”
皇后就難得地輕笑出聲,可那笑聲裏分明滿是悲愴:“是,命不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