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不知道我的家是這樣的”她說，“我到死才發現，原來我一點兒也不瞭解他們。我心裏頭真恨啊”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費力，可喘息也變得有些利害。但只要略微聽一下，就能發現，已是進氣多出氣少。
阿福恐懼起來。他也才二十一歲，還從來沒有見識過死亡。他完全沒有準備好，這第一次可怕的經驗就要是自己喜歡的人。
他有點兒笨拙地輕撫着汪清的脊揹她已經連脊背都開始發冷了他也顫抖着，很虛弱地安慰她：“不要說了，歇一會兒吧”
“不，我要說。”汪清的聲音變得執拗起來，“我要說我恨得恨不能把他們活活吃了連皮帶骨地吞掉”
阿福哭着：“汪清”
汪清顯然已經到了最後的關頭，她的眼睛睜得那麼大。阿福感覺到懷裏少女的軀體突然繃得僵直。
汪清自己可能也意識到了，神情也變得讓人心寒：“反正我也快要死了，如果誰能讓我達成心願，我就把這條命給他，隨便什麼都可以”
她一把抓住阿福的手：“阿福，你也會跟我一樣嗎”
那時，阿福只覺得汪清是真的太恨了，再加上臨死的一點兒瘋狂，所以才說出了這樣的話。阿福覺得自己也恨。任何一個人看到自己心愛的人就要這樣死去，都會恨。更何況汪清本來不用死的。可是他們卻爲了自己好過，就連醫生都不請，輕輕鬆鬆地說些反正問題不大的話。明知道她會死卻還這樣放着，和親手殺死她有什麼區別
這不是人，是禽獸。本來也不配生。
此外也是爲了給汪清最後一點安慰，阿福便也點了點頭：“我也跟你一樣。”
可他萬萬沒料到的是，正當他心痛難忍的時候，忽然聽到冥冥茫茫中想起一道聲音。一道非人的聲音，卻說着他們都聽得懂的話。
“你們真的願意嗎”
汪清一下子睜大了眼睛，阿福的頭皮也跟着一麻。他們都在搜尋那道聲音的來源。
那個聲音說：“我在書房。”
阿福和汪清一驚。書房的聲音，怎麼聽起來就好像在這間房裏
它又說：“如果我能達成你們的心願，你們就要把你的肉身給我。”
那道聲音低沉、悶厚，如果說出來的不是人話，倒更像是虎豹一類的野獸纔能有的音色。
汪清陡然睜大了眼睛，大得好像能睜破眼眶。不同於阿福莫名的恐懼，她表現出來的，更多的是興奮。
“你是誰”她問。
“我是青虯。只要你們跟我結成契約，我就會達成你們的心願。而結成契約的方式，就是把你們的肉身當作犧牲獻給我。”
這一次，阿福也睜大了眼睛。
“所以我再問你們一次，你們真的願意嗎”
汪清笑起來，毫不猶豫：“我願意。”
阿福：“”
“還有一個人。”
汪清看看阿福，問：“我一個人不行嗎”
“不行。必須是一男一女，純陽，純陰。這是我的要求。”
汪清也猶豫了。她是快要死了，可是阿福還好好兒的。
也許是感覺到他們的猶豫，那聲音又給出了一條補充。正是這一條補充，讓阿福也下定了決心。
“放心，我只是要你們的肉身。你們的靈魂將和我一起獲得永生。”
永生。
阿福一下子擡起頭來，眼睛裏閃出光亮。大腦裏充斥了一個令他心臟重新跳躍不已的念頭：他的靈魂會和汪清的靈魂，永遠在一起。
“想清楚了，就到書房來。”
“我們都同意了。”阿福淡淡地說，“最後的時刻，汪清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問我，你真願意我說真的。之後，眼前就忽然出現了一個泛着藍光的裂縫。裂縫很狹窄，但可以容一個人通過。我便抱起汪清向裏面走去。”
馬曉南和肖易明登時反應過來。簡寧也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眉頭。他其實很不希望再提起那個地方。
“你們走進的，就是我剛剛掉進去的地方”馬曉南說。
阿福點頭：“是的。”
馬曉南有點兒乾巴巴地抿了一下嘴：“你們就這樣被青虯吞噬了”鑑於他們已經掌握的情況，被青虯吞噬可不是什麼美好的經歷。
阿福笑起來：“沒有你想得那麼可怕。進去以後，我就失去了知覺，醒來時已經一切都成定局了。”
阿福：“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青虯在那裏。”
馬曉南想起之前的猜測：“會是青虯製造的結界嗎”
阿福想想，依然不太確定：“也許吧但是我和汪清在裏面，還見過別的東西。”
馬曉南：“黑貓”
阿福：“對，一隻黑貓。有青虯的地方，就會有它。但是我覺得它應該不只是一隻黑貓。此外還有一些說也說不清楚的東西。”
馬曉南忽然想起自己遇到過的、奇怪的時光倒流現象：“那個地方，是不是有時會出現局部的時光倒流”
阿福擡眼：“你是說時光亂流”
馬曉南：“亂流”
阿福：“嗯。不光有時會倒流，還會前流。我就是。可能在你們看來，我是過了幾十年纔出現的。但其實在我的感受來說，我只在那個空間裏待了頂多十幾二十年而已。今年我出來以後，就變成了極其衰老的模樣。”
馬曉南和肖易明大爲愕然，兩個人怔怔地對視了一眼。
肖易明很奇怪地問：“我只知道靈魂會衰退，也會像活人一樣衰老嗎”說着，不免下意識地看向簡寧。
不料簡寧也聳了一下肩膀：“我也不知道。這也是我第一次聽說還有這種情況。”
馬曉南：“那汪清呢你的靈魂還在，汪清的靈魂又到哪裏去了爲什麼又會把汪牽扯進去”
阿福：“那天晚上，我和汪清讓青虯放過了汪。青虯是很貪食的，吞食了老屋裏的人後，又游到了對面的汪遠道家。但是在那裏也碰到了一隻黑貓，青虯沒能進食，反而受傷了。”
“黑貓似乎是青虯的剋星。那麼小的一隻，竟然可以很輕鬆靈活地壓制比它碩大、兇狠得多的青虯。”
阿福也很驚異。想必他在那個地方里時，不只一次地見識過青虯和黑貓的相鬥。馬曉南也覺得，那的確是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場面。
“於是，”阿福接着說，“青虯又退回了那個地方。”
“它一直在積蓄力量。但是黑貓的看守讓它恢復得很不容易。等到它再一次重新從那地方出去，我才發現已經是好幾年後。”阿福轉頭看向汪，“汪家發生了很大的變故，汪有道一家帶着汪住回了老屋。而汪也已經是個大姑娘了。”
“下面的就由我來說吧。”汪主動地接過話題。
“想必汪懷芬也跟你們說過的，”她說，“有一晚，我們聽到書房裏有古怪聲音的事”
馬曉南點頭：“像是嬰兒在哭。汪遠道的妻子表現得也很異常，竟然對着書房裏的聲音說，她是媽媽。”
汪：“青虯出來以後，發現書房被封上了，但是不知道什麼原因，它也不能離開那個地方太久。所以它就在有限的時間裏，進行了產子”
“等一下。”肖易明又看向了簡寧，“我記得那時候丁小曼不是說過，青虯是無性繁殖，幼仔要寄生在人體裏的嗎”
簡寧：“呃我也記得是這樣”
還是阿福回答了：“都可以。反正我是都見過的。不過，青虯從自己身體裏產出的幼仔，要比寄生人體的幼仔厲害得多。”
汪：“也正因爲產子，青虯的元氣大傷。這次可比上次受到黑貓的攻擊要嚴重得多，它退回了未成熟的狀態。所以又退回那個地方了。也正是因此”
汪不忍地停住，看向阿福。阿福的臉上果然浮現出痛楚來。
“清姐消失了。”她低低地說。
簡寧倒還在意料之中。馬曉南和肖易明都吃了一驚，但很快也反應過來。
“我明白了。”馬曉南說，根據徐婧雅和混沌的經驗來看，“當你們和青虯結成契約的時候，實際上就形成了共生的關係。青虯產子耗損太大，就體現在了汪清的靈魂上，結果導致了她的消失。”
阿福苦澀地點了點頭。雖然汪清消失已經很久了，他的眼中還是滿滿的痛楚。
“那時候我真的以爲只要和青虯結下契約，我和汪清就真地能永遠在一起了。就算是靈魂也可以。”他嘆息着，“卻沒有想到，青虯也是會元氣大傷的。而恰巧又是由汪清一個人承受了。”
馬曉南：“你後悔了”
阿福沉靜了一會兒，還是道：“不後悔。如果我沒有和青虯結成契約，在幾十年前的那個夜晚，我就失去汪清了。我畢竟和汪清又可以多在一起那麼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