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老師不說話了,靜靜地聽他說下去。
田園園一眼看到莊懷秋的手上戴着一條手串。莊懷秋看到她的手上也戴着一條。不必多問,一定是慈元閣開過光的。
田園園自發地告訴他:“這是懷秋”剛吐着這個名字便又停住,覺得很荒謬地輕笑一聲,改口道,“是那個人送我的。”
莊懷秋問:“什麼時候送的”
田園園:“快半年了。”
年輕的老師再一次忍不住了。因爲她實在是很喫驚。
“半年這麼久”她說,“他一般只會和某個田園園相處一個月。他爲什麼對她”
可是還沒問出來,便又醒悟過來。
那個田園園,可是和死去的田園園長得有幾分相似的。
這一刻她真是不由自主地苦笑起來。
莊懷秋當時也很喫驚。雖然當時,他還不知道那個人的行爲模式是這樣的。他只是單純地因爲這半年的時間而喫驚。
那個女孩告訴莊懷秋,在那個人和她相識一個月的時候,他就和她攤牌了。她開始的時候還以爲他在開玩笑,但隨着時間的推移,她的身體果真發生了變化,和他告訴她的、一模一樣的、各個階段的變化。
她才恐慌起來。她不是一個堅強的人,登時變得歇斯底里,抓着他不放,先是憤怒,接着就是哭泣。她抓着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就沒有停過,哭到最後,她不得不拼命地哀求他:救救他。也許他還有一絲良心,也許是因爲她長得和那個田園園有幾分相似,他就送了這條手串給她。
手串延緩了詛咒的發作,卻也更巧妙地侵蝕了她的心。
這四個月來,那如同潤物細無聲的、極爲緩慢的發作,使得她被表面的平靜矇蔽了。就像青蛙一樣,一下子放進熱水裏,一定會尖叫着跳走。但要是放在冷水裏,慢慢地、慢慢地加熱,它就會在不知不覺間被煮熟。
於是,她就變成了現在這樣。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是從什麼時候起,竟然可以如此平靜地接受這麼恐怖的事。
莊懷秋完全可以理解她。因爲他自己現在好像也不那麼懼怕最終的那一天。甚至有的時候,他會有點兒期待那一天。
但是他看着她的臉,心裏也有一些疑惑。大家都是被詛咒的人,行將死去的人,也不需要那麼多的拐彎抹角。便直白地問:“半年的話,你的發作好像又太快了。”
“嗯。只能說我運氣不好吧。”她無可奈何地說,“前兩天,我原來的那條手串不小心沾到了血。聽說,開光的東西是不能沾血的,一旦沾血就會失靈。雖然他用最快的速度重新買了一條手串給我,昨天就收到了可是對我來說,這兩天的時間還是太久了。”
儘管言語裏,她的心情很複雜,但莊懷秋還是聽得出來。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她嘆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說到這裏,她忍不住自嘲地笑了,是真地勾動嘴角的笑。儘管那麼那麼的微弱,還是在一瞬間發生了不可挽回的事。
只聽喀嚓一響。
她的笑雖然馬上就僵住了,還是不可避免地發起一連串嚓嚓的碎裂聲。
莊懷秋眼睜睜地看着她的臉上出現了裂紋。從嘴角,眼角,迅速地向周圍擴散。就像被頑皮的孩子,一不小踩裂的薄冰一樣。
兩個人的眼神交匯在一起,除了那細微的、還在繼續擴散的碎裂聲,整個屋子裏安靜得讓他們心冷。在這沉默的對視中,莊懷秋看到女孩的眼裏聚起一層淡淡的水光,但更多的,卻是一種釋然。
就像被判死刑的犯人,等待死刑時纔是最恐懼難安的時候。而當那一天真地到來,卻反而可以平靜下來。
他們都知道,她的死亡已經在以秒數爲單位,進行倒計時了。
“那個人呢”莊懷秋抓緊時間,問了他最關心的問題。
她說得很小心,嘴巴比之前動得幅度還要小,以至於語音都模糊了。但莊懷秋還是聽明白了:他跟她說,出去買點兒東西。
就算是這樣,碎裂的聲音還是在沙沙地響着,好像變快了。
她不能再說話了,努力地轉動了一下眼睛,看向放在桌上的一隻手機,又轉回來看向莊懷秋。
下一秒,她用力地扯下了手腕上的手串。幾乎在同一時刻,嘩的一聲,整個人就像玉雕一樣徹底粉碎。
當她扯下手串的時候,她從頭到腳都迅速地玉化了。不再是皮膚,包括眼珠,眉毛,頭髮全部都變成了玉石一樣。這個過程頂多只有兩三秒的時候,莊懷秋還沒來得及看仔細,便又是嘩的一聲巨響,這巨響之後又是連綿不絕的細碎響聲,很清脆很清脆,像無數透明的水晶在撞擊。在當時他沒有辦法找出一個確切的形容。但事後回想起來時,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玩的玻璃彈子。有時他會把玻璃彈子燒紅,然後丟進冷水裏,發出滋滋青煙的同時,還會發出很好聽的,從內部爆裂的聲音。那連綿不絕的細碎響聲,就像有成千上萬個燒紅的玻璃彈子被沉入了冷水。
看着那樣的粉碎,聽着那樣的聲音,莊懷秋差點兒以爲連自己也要從頭到腳、從裏到外一起崩塌了。
大塊掉落在地上,又碎成小塊,小塊再碎成更小的碎屑地上揚起了一陣一陣的煙霧。
前後不過十幾秒而已,一個活生生的人,就變成了一攤亮晶晶的粉塵。
如果不是親眼看見,誰又能相信一個人還能這樣死去
莊懷秋好長時間都不能動。也多虧了這過度的震驚,不然,真要讓他猛地一驚
田園園聽得連呼吸都忘了。她沒有親眼看到另一個田園園的死,可是光聽着莊懷秋的轉述就已足夠。她渾身冷得連顫抖都不會了。
人體在遇冷的初期會發抖,而當溫度持續降低,那點兒顫抖就會被肌肉僵硬取代。田園園現在,就像一個受冷過度的低溫症患者。
但是莊懷秋並沒有給她太多時間來緩衝。就像他說過的,他的時間也不多了。
他在那個房間裏待了很久,眼睛沒有一秒鐘能從那一堆潔白的粉屑上挪開。當震驚慢慢地過去,又有另外一種吸引力漸漸瀰漫開來,依舊讓他目不轉睛地看着。
他雖然也知道詛咒的最終結果必然是死亡。卻並沒有想到詛咒完全發作原來是這樣的。
沒有那麼血腥,沒有那麼痛苦,更像是玄幻電影裏,那些美好的人物不得不死去時,纔會有的華麗謝幕。
只不過,很多人維持不到詛咒完全發作就會死於身體表層的崩壞。
園園慘死,也是因爲醫院的介入。看起來,將她全身包裹可以阻止表層皮膚的脫落,也可以避免她忍耐不住去抓撓。可其實,並不會延緩詛咒的持續發作。當身體玉化到一定程度,一個輕輕的扭動,就會產生可怕的碎裂
園園死的時候,繃帶全都染紅了,連身下的牀墊都溼漉漉的,吸飽了鮮血
那一刻,他忽然生出一絲慶幸。
他比這個女孩堅持得更久,一旦摘下手串,加速發作的詛咒,沒有理由達不到完全的效果。
那時,他也說不清是爲了多看一會兒那些粉屑,還是爲了等假冒他的人回來。總而言之,當時的他完全沒有離開的念頭。
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下來,又等到太陽昇起,屋子裏的光線由柔和轉爲耀眼,才從那莫名其妙的等待裏恢復清醒。
和女孩說去買點兒東西就回來的那個人,還是沒有出現。
他不得不認清現實:那個人不會回來了。也許他只是用這麼一個藉口,離開她罷了。
這就是陰差陽錯吧。
在自己搭電梯上來時,那個冒充他的人已經搭另一臺電梯又下去了。
他最後看了一眼化成一堆粉屑的女孩。
她的衣服和那條手串還在。此時此刻,比起她的身體,她穿過的衣服和戴過的手串,倒更能證明她曾經做爲一個人存活過。
“我把她的衣服和手串撿走了。”莊懷秋說,帶着一些溫情,那是他對一個同類的哀悼,更是對將來的自己的哀悼,“我在公寓裏找到了她家裏的地址,把東西都寄了過去。”還有一件不能忽略的事,“臨走的時候,我把那隻放在桌上的手機也拿走了那是假冒我的人落下的。”“過了兩天,我抱着一絲僥倖,也是想再去看一眼那些”他停頓了一下,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麼說,但還是決定稱之爲,“遺體,那個女孩的遺體。”
“才知道,原來那間房已經被重新出租了。”
“根據我從管理員那裏瞭解到的情況來算,在我離開後一兩個小時,那個人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