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高高的野草不停地從他腿上刷過，帶來一種很奇特地顫慄感。
皮學敏能夠聽出，聲音離他越來越近，就在咫尺。
就在他前方的草叢裏。野草生長得太有精神，像一道屏障一樣擋住了他的視線。
他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撥開那一層十分厚實的野草。
眼前的景象卻大出他的預料。
那不是什麼兇險可怕的地方，而是一個非常普通、安寧的小河邊。
小河真的是一條小河
皮學敏都呆住了。滿腦子都是驚詫：這是怎麼回事他之前明明四處都找過的，還找了好一會兒，每個方向走出去絕不會少於兩百米。可是這條小河，分明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還有小河邊的景緻，草長得沒有那麼高。這片荒原裏的草都帶着一股瘋勁兒，長得快到他半腰。而小河邊的草叢很青很嫩，矮矮地茂盛，只會沒過他的腳踝而已。
更難得的是，草叢裏還點綴着許多小野花，黃的、白的、紫的都有。小河岸上長着很好的一叢糉子葉，綠油油的，又肥又厚。這回皮學敏敢肯定自己沒看錯了。因爲一陣一陣熟悉的清香正慢慢地飄過來。
這個地方，他好像來過。
皮學敏從草叢後面站出來，有點兒猶豫地往前走了幾步。淙淙的水流聲，青青的小草，還有那一陣一陣持續飄來的清香
他深吸了一口氣，清香隨即隨着空氣，進入呼吸道，又進入肺裏似乎也挑動起他更深、更遠的記憶。
就在他快要想起什麼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一串小孩子的歡聲笑語。他忙一轉頭，正看見兩個小男孩笑嘻嘻地跑過來。兩個男孩都是又瘦又黑，特別是那個個頭略矮一些的，還打着赤腳，肩膀上扛着一隻小網兜，地地道道的鄉村少年。另一個男孩一手拎着一隻簍子，腳上穿的一雙黑塑料涼鞋。
皮學敏一看到他們，就好像一桶冷水背後猛潑上來，整個人都僵硬了。這兩個男孩，他也認識。高個頭的男孩很機靈，會用青草葉子編蟈蟈，還會用他肩膀上的小網兜撈小龍蝦。就是眼前的這條小河，河裏的小龍蝦又肥又多，又幹淨。每年到這個時節，正是龍蝦脫殼的時候，肉質最爲肥美。高個頭的男孩總會帶着略矮的那一個，撈到簍子沉甸甸的纔會回去。
“哥，”矮個頭的男孩說，“聽他們說，昨天在這河裏碰到蛇了。”
高個頭的男孩笑呵呵地看着他，因爲臉黑，愈發顯得一口牙白得晃眼：“你害怕了”
矮個頭的男孩頓時一扭嘴：“誰怕了”
高個頭的男孩笑嘻嘻地說：“沒事兒，那是水蛇，沒毒的。”
矮個頭的男孩便又微微鬆一口氣，然後還是帶着點兒猶豫地哦了一聲。
他們好像看不到皮學敏一樣，自顧自地笑着，自顧自地說着。皮學敏瞪大着眼睛，一動不能動地看着兩個小兄弟歡歡喜喜地從自己面前走過去，一個將肩膀上的小網兜取下，一個將手裏的簍子放在地上。
皮學敏終於想起來，這是什麼地方了。但是他強烈地想要否認。
不可能的。
這兩個男孩不應該存在，這個地方他也不可能再回去。
因爲二十年前，他就是那個矮個頭的男孩。
那時他才還上着小學，九歲，還是十歲，父母的工作特別忙，放了暑假沒人照管他。只好又將他送去了鄉下的親戚家。那個親戚家，他以前也去過，待過不少時間。親戚家有個大他兩三歲的小男孩，他總是管他叫哥。雖然也沒比他年長多少，個頭也不大，但是會的花樣特別多，除了抓龍蝦，還會拿叉子叉魚，會掏鳥窩。每年到菱角收穫的時節，大人們摘菱角，他們兩個也會劃上一隻大木盆，他在後頭穩住，男孩就站在前頭，很威風地握住一隻叉子，一紮一個準。回頭的時候，木盆裏能有一堆魚。
他們有過很多美好的童年時光。就像魯迅筆下，少年閏土和迅哥兒的情誼一樣。
直到
皮學敏恐懼起來，他直勾勾地盯着高個頭的男孩領着年幼的他，慢慢向河裏走去。
他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這件事改變他們兩個人的命運。
想要讓他再次親眼重溫當年的那一幕
目的是什麼呢
看他會不會動搖還是看他會不會試圖去改變
皮學敏又做了一個吞嚥的動作。這一次喉嚨裏依然乾巴巴的，一點兒唾沫也沒嚥到。
在他猶豫而又計較的時間裏，孩子們正在無憂無慮地開始他們的抓捕。這條河很清很淺，他們又只站在河邊，淙淙的河水纔沒過小腿肚。河裏的龍蝦很多，龍蝦洞找準了，就能有一大堆的龍蝦。一網下去，只要夠快夠準，總有跑不掉的。男孩覺得這比用魚竿調要快得多了。
男孩負責撈，他就站在另一頭，負責把龍蝦洞裏的龍蝦驚出來。
他們配合得很好，一眨眼男孩就撈到十幾只又肥又大的龍蝦，網兜一伸，倒進了簍子裏。
皮學敏便更賣力地攪擾龍蝦洞，兩個人正興致勃勃，就在這時，猛地竄出來一條又黑又長的東西。
驚得皮學敏大喊一聲：“蛇”丟掉搗龍蝦洞的小樹枝，就往後退。
男孩也嚇了一大跳，連忙朝他喊到：“別往後退，河心裏深”
但皮學敏已經嚇壞了，一點也沒把男孩的警告聽到心裏，兩隻眼睛只顧瞪着那條黑乎乎、又細又長的水蛇。經過這一番鬧騰，河邊的水都混濁了，還有很多龍蝦驚慌地爬來爬去，水蛇竄得又特別快，一會兒在這邊，一會兒又在那邊了。
皮學敏節節後退，忽覺腳上一陣刺痛，頓時整個脊背都麻了，腦子裏只閃過一個念頭：他被蛇咬了。
那時什麼也顧不上了，大叫一聲，往後又是猛地一退。一腳也不知踩上了什麼，只好像是個又滑又冷的東西，下一秒，他整個人已撲通一聲，直挺挺地向後仰倒在河水裏。
皮學敏根本就不會水，只覺漫天的冷水剎那間從四面八方涌過來，轟的一下涌起了他的耳朵裏，鼻子裏，嘴裏。一股極其猛烈的酸冷，從鼻腔裏直衝進大腦。他連眼睛都睜不開，手腳亂用地撲騰起來。
全身從頭到腳都被恐懼和寒冷包裹了。
就在他覺得快要不行的時候，後頸上忽然一提，腦袋終於露出了水面。他閉着眼睛，感覺到一隻溫暖的胳膊橫在他的脖頸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死死地抓住了那隻胳膊。
原來是男孩從後面趕過來，一隻手抓住他，一隻手划着，將兩個人從河心裏帶回到岸邊。
皮學敏一上岸就癱了。趴在岸上咳出好些冷水，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就那麼五體投地地睡倒。
男孩坐在他身邊，也渾身水淋淋的，喘了好幾口氣，也索性仰面躺下。
過了一會兒，就聽見皮學敏吭吭哧哧地哭起來。男孩嘆着氣安慰了他幾句，但一點兒效果都沒有，皮學敏反而哭得更厲害了。
“都是你。”皮學敏嗚嗚地責怪，“我說不要下去，水裏有蛇，你非要下去”
男孩也不樂意了：“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水蛇沒毒的。是你自己瞎慌”
“你當然說得輕鬆”皮學敏衝着他喊道，“反正被咬到不是你差點兒被淹死的也不是你”
男孩瞪圓了眼睛：“不是我救你，你現在已經餵魚了”
皮學敏也把眼睛瞪得滾圓：“你說什麼你才餵魚呢”
小孩子的互相指責、埋怨，在死後餘生的驚恐裏很快升級成憤怒。
男孩一骨碌站起來，叉着腰，很輕蔑地看着皮學敏：“說你餵魚都客氣了。就像你這樣什麼都不會的老呆子，魚都嫌”
老呆子是這鄉村裏非常粗野的一句罵人話。
皮學敏登時漲紅了臉，一骨碌也爬起來：“你罵誰老呆子你才老呆子呢我，我告訴你爸你媽去”
男孩無所謂地笑笑：“你去啊你幹嘛告訴我爸我媽有本事你去告訴你爸你媽啊”
皮學敏怒瞪着眼睛，眼淚又開始在眼眶裏打轉。
男孩嘲笑地說：“你爸你媽根本就不管你，動不動就把你扔在我家。”說完，拋出一個冷哼，便又拾起網兜向河邊走去。
皮學敏在他身後狠狠喘着，死死地瞪着他。那時，大腦裏究竟在想些什麼，他後來完全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