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聲。
男孩像塊木頭一樣，向前倒在地上。
皮學敏捏緊了兩隻拳頭，瞪着他一動不動的後腦勺呼呼地喘着氣。他大聲地喊：“起來啊”
男孩沒有回頭，也沒有動。
皮學敏又等了一會兒，喘出來的氣不知不覺地沒那麼粗了：“喂”
男孩依然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
皮學敏有點兒擔心了，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蹲下身子輕輕地拍了拍他黑瘦的肩膀，正想再喊他一聲，那一聲喂卻被卡在了喉嚨裏。他看見男孩低伏的額頭下正好有一塊石頭，從他的臉下和石頭下，慢慢地，慢慢地，滲出了一灘紅通通的液體。
皮學敏頓時驚得目瞪口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嚇得幹瞪了半天的眼睛，渾身光是抖，很想哭，可又一時哭不出來。憋了一會兒，忽然爬到男孩的身旁，一口氣將他翻轉過來。
就見男孩黑黑的一張臉上披滿了通紅的鮮血，額頭上破了一個血窟窿，鮮血還在不停地往外冒。他磕到的那塊石頭上，坑坑凹凹的地方全聚着血，也被染紅一大半。
皮學敏的心咚的一聲，沉到了最低谷。
也許是太震驚了，眼淚反而收了回去，手也不抖了。只是渾身冷得厲害，像是掉在一口冰窖裏。明明還是六月裏最炎熱的天，身上的熱汗卻全乾了。別說雙手雙腳，就連心口都冰涼冰涼的。
他沒想到男孩就這樣死了。
平時看男孩那麼的靈活，那麼的頑皮，一會兒爬樹一會兒下河，好像什麼都難不倒一樣。怎麼會就這樣死了
他呆呆地看着男孩頭上的血，看那紅色的液體還在往外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傳來一陣人聲。皮學敏一下子被嚇醒了，回頭一望，就見遠遠的又有幾個孩子向這邊走過來。新鮮的恐懼感再一次激活了他的淚腺，他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那幾個孩子聽見他的哭聲，也很快趕過來。大家看見這一幕都嚇壞了。
年紀最大的那個，也只有十一二歲，馬上叫起來：“哎呀，他摔死了”
皮學敏一邊哭一邊驚。但是最大的孩子這麼說，其他的小孩子們便馬上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誰也沒想過別的可能。大孩子叫過一個小孩子讓他快去叫大人來。剩下的幾個孩子就抖抖縮縮地聚成一團，遠遠地看着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男孩。
大人們很快就趕到了，男孩的父母也就是皮學敏的親戚他們呼天搶地地撲上來
場面很快變得亂哄哄的，有人在拉着他們，有人在一旁議論個沒完。每個人都在說男孩真可憐，但每個人都說他是不小心摔死的。普通人就是這麼容易接受一個簡單的說法，儘管誰也不知道這個說法是從哪裏來的。更沒有人會去懷疑一個還不到十歲的孩子。
皮學敏也站在那裏哭，哭到最後沒有了眼淚。
成年的皮學敏站在岸上，看到年幼的皮學敏終於被人帶走了。男孩的父母也哭哭啼嘀的，在鄉親們的幫忙下將男孩的遺體擡走。亂哄哄的河邊說安靜就安靜下來。那隻裝了十幾只龍蝦的簍子沒被帶走，就丟在那塊要了男孩性命的石頭旁。
皮學敏慢慢走過去，拎起那隻簍子看了看。十幾只龍蝦剛剛換完殼，一身通紅的新殼，正是肉質最肥美的時候。一個一個的，正揮舞着鉗子，神氣活現地爬來爬去。
看得正有點兒發呆，忽然聽見一道童稚的聲音說：“我們烤龍蝦喫吧。”
皮學敏一擡頭，不覺睜大了眼睛。男孩站在他面前，笑眯眯地看着他，滿臉的鮮血還在往下淌。皮學敏的視線不知不覺就隨着那些鮮血流動，看着它們一滴一滴地落下，正落在他的腳面上。
他頓時心頭一悚，猛地後退一步。因爲動作太用力，腳下還被絆了一下，險些摔倒。
男孩還是笑眯眯的，神色一點兒也沒有變。他拾起那隻簍子輕輕一抖，簍子裏霎時傳來很好聽的刷刷聲。他擡起頭，望着皮學敏又說了一遍：“我們烤龍蝦喫吧。”
皮學敏睜大了眼睛盯着他，呼吸變得有一些急促。
“你想幹什麼”他喉嚨發緊地問他。
男孩繼續笑眯眯地看着他：“你不想烤龍蝦喫”
男孩一再機械而重複的回答，令皮學敏緊張之中又升起一絲煩躁。他深深地吸一口氣，儘量壓下那一絲煩躁：“我不喫小龍蝦了。我已經很久不吃了。”
皮學敏聽着男孩說那時的趣事，卻只覺得那一絲才壓下的煩躁又冒了回來。
他皺着眉頭，微微提高聲音打斷：“人都是會變的。”
男孩似懂非懂地停住了。他的眼睛在鮮血的掩蓋下，依然發亮地看過來。幾度令皮學敏不能直視。
“哦，”他忽然收起了笑容，面無表情地道，“是因爲害死了我嗎我死了，你就再也不敢喫龍蝦了。”
皮學敏：“”
男孩拎着簍子上前一步，皮學敏本能地退後一步。
皮學敏壯起膽子道：“你已經死了。我知道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包括你，也只不過是我的幻覺。”
男孩拎着簍子又笑起來，鮮血沿着他笑起來的臉頰往下滴。一滴緊接着一滴，像沒有關緊的水龍頭。很快，就在他的胸口上，他的鞋子上染出一片通紅。
“是嗎”男孩說，“我只是你的幻覺”
皮學敏想說是，但是根本開不了口。兩隻眼睛也像被磁石吸住一樣，目不轉睛地盯着從他臉頰上不斷滴落的血珠。
他的大腦一再告訴他，這只是幻覺。但是他的眼睛卻在叫囂，他看見的都很真實。
“那你爲什麼這麼害怕我。”
男孩拎着簍子又向他走來。這一次皮學敏硬着頭皮，沒有後退。然而隨着男孩一步一步走近，一股龍蝦的生腥味，以及濃重的血腥味，也逐漸鮮明起來。皮學敏看着男孩的臉，好幾次都不由主地掃向他額頭上的血窟窿。彷彿那是一個小小的血紅色的黑洞，能將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也吸走。
男孩在他的面前停住了，仰頭看着他。他們之間的距離不到十公分。
皮學敏感覺到男孩的呼吸由下而上地噴到他的脖頸，激得他皮膚上出了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男孩齜起一口雪白的牙，笑起來了：“我不是你的幻覺。”雪白的牙齒映着他的黑臉膛，還有鮮紅的血，顯得更加雪白，白得讓皮學敏眩暈，“我是你的考驗。”
皮學敏一下子睜大了眼睛。
男孩說：“你的考驗很簡單，想辦法讓我消失。”
皮學敏大睜着眼睛看男孩，看着男孩的嘴脣慢慢地掀動。他死死地咬着牙，咬得牙齒格格作響。全身都處於一種無法言喻的狀態，彷彿有什麼東西即將從他的內部爆發。
男孩還在說話：“我甚至還可以教你兩個，能讓我消失的辦法。”他一面說，一面很自得地笑着，豎起兩根手指再次強調，“你沒有聽錯，是兩個辦法。”
皮學敏沉默着，眼睛睜得那麼大，以至於眼眶都快痙攣了。
“兩個辦法都很簡單，”男孩說，“第一，”他將簍子拎到胸前，“這麼多龍蝦別浪費了，我們一起烤來吃了吧。”
皮學敏：“”
“第二個辦法更簡單。”男孩笑着，擡起另外一隻手，只是他的手上不知何時竟握着一塊石頭。
皮學敏一驚。那是一塊血淋淋的石頭。正是那塊磕破了男孩腦袋的石頭。
“用這塊石頭砸死我。”他握着石頭朝着自己的頭比劃一下，“朝這兒砸。”
皮學敏的腿一抖，差點兒軟倒在地。但他還是站住了。他驚恐地看着男孩，喉嚨裏一直扭曲着，發不出聲音。
男孩等了好一會兒，見他總是不說話，便又笑着說：“我們還是烤龍蝦喫吧。”
他就在他的面前蹲了下來，很熟練地揀了幾塊石頭搭成一隻小竈，找來一些樹枝升起火來。又用幾根小木棍串起小龍蝦，便在火上噼裏啪啦地烤起來。很快一陣一陣的青煙蒸騰起來，不久還冒出肉類的香味
皮學敏一直站在他面前看着，直到他舉起一串烤熟了的龍蝦。
“喫吧，”男孩笑嘻嘻的，額頭上的血一直流到嘴裏，把他那一口白牙都染紅了，“可香了。”
皮學敏聞着那股香味，卻從腸胃裏涌出一股酸水。他差點兒吐出來。
男孩當着皮學敏的面，很粗暴地扯下一隻小龍蝦的頭。咔嚓一聲脆響。驚得皮學敏輕輕一跳，出了一身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