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一剎那,所有的人都聽到空中忽然響起一道尖細的叫聲,像是小老鼠被人一腳踩到一樣。
娘子驚得瞪大眼睛,正見那條蛇一樣的東西松開了孩子的手,還很痛苦似地張大嘴巴,搖來晃去。陡然間,那蛇又變成玉牌,被黑貓很好玩似地叼在嘴間,咬來咬去。一會兒,黑貓叼牢玉牌,嗖地跳到地上,繼續歪着腦袋不停地咬,喉嚨裏還發出嗚嗚的低吟。
乞丐走上前去,笑着抱起黑貓,摸了摸它的頭,然後任由它咬着玉牌,便一起重新放入袖中。
“幸而發現得及時,”乞丐說,“孩子沒受什麼大損傷,將養兩三年就好了。”
娘子大喜,連忙將孩子抱得緊緊的,頻頻向乞丐道謝。大掌櫃也重展笑顏。
“只是這事情還沒完呢。”乞丐的眼睛又沉沉地望向老幺夫妻。
娘子這纔想起來:“對了,還有小三兒”驚驚乍乍地看着大掌櫃道,“既然爹在這裏,那小三兒送回去的那一個又是誰”
不等乞丐說話,老幺夫妻已是驚得面無人色。這種手法,他們可真是再熟悉也沒有了。
老幺媳婦當場腿一軟,癱在地上失聲道:“是他一定是他他又追過來了”說罷,便大哭起來,“
怎麼就這樣追魂索命啊”
老幺受到的打擊也不可言說,怔怔地僵站在那裏,差點兒連喘氣都給忘了。
老幺媳婦也不管兒媳婦怎麼問她,哭着爬到乞丐面前,連連磕頭:“師傅一定要救救我的兒子。我就只有這一個兒子了”
乞丐不爲所動地看她哭着,搖了搖頭,只淡淡地說了兩個字:“晚了。”
後來,大掌櫃親自帶人出去找遍全京城,也沒有小三兒的蹤影。一直找到京城外,十幾裏外的荒地裏,才發現小三兒的殘碎屍骨。顯然他是被什麼東西活活撕咬、連皮帶骨地咀嚼下肚,只剩下一團破爛衣服,還有零零碎碎的骨片和血肉。
一大家子俱是如遭雷轟,娘子更是哭得昏死過去。大掌櫃驚得了不得,一把抱住女兒,上上下下的人圍着團團轉,還是乞丐上前給她搭了個脈,便皺起眉頭來。
大掌櫃更覺心裏沉得像壓了一塊石頭,忙問:“怎麼樣”
乞丐嘆了一口氣:“趕在這時候,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娘子懷孕了。
衆人都是目瞪口呆。
“已經快三個月了。”乞丐說。
娘子悠悠轉醒,同三個老人呆了又呆,最終還是痛哭出來。
老幺哭到後來已沒了眼淚,卻忽而呵呵地冷笑起來。
人人都道他經這連番刺激,一定是受不了了。
老幺卻是真笑起來:“這下也算是了結了。”
老幺媳婦哭得兩隻眼睛都爛了,迷迷茫茫地望他,卻望不清楚:“你胡說些什麼”
老幺看着她笑:“咱們三個兒子都死乾淨了,那個人也該滿意了吧這樣也好,起碼咱們的孫子能過安生日子了。”
老幺媳婦登時止住了哭泣,通紅的眼睛睜得老大。過了好半天,也笑了出來:“對,你說得對。”
娘子已是傷心欲絕,看兩個老的盡說些無頭無尾的話,心裏更是難受。但她此時抱着死裏逃生的兒子,也沒有餘力再想太多,看見老幺兩口子忽然起身往裏走去,便也沒問。
還是大掌櫃留了個心眼,悄悄地跟在兩口子身後。
老幺媳婦對老幺說:“這事還不算完。”
老幺已經知道她要說什麼:“嗯。”指了指媳婦,又指了指自己,“還有我們兩個。”
老幺媳婦慘然一笑:“反正咱們兩個老東西也活夠了。連小三兒都去找老大、老二了,咱們也該去一家團圓了。”
老幺點點頭:“咱們真是想到一起去了。”
老幺媳婦掏出一個小紙包。
老幺問:“這是什麼”
老幺媳婦回道:“砒霜。我早就準備好了。那年逃出村子,我就覺得多活一天都是偷來的,遲早還是得還。”
老幺悽苦地一笑:“還是你想得周到。”又說,“你先坐着,我去倒茶。”
老幺媳婦說:“你坐着,倒茶的事什麼時候要你來做了。”
老幺笑道:“都老夫老妻了,誰倒還不一樣。自從你嫁到我家,我也沒讓你過上好日子。到臨了,也該我侍候你一回了。”
老幺媳婦便笑着,沒再阻攔。
“親家”大掌櫃又急又痛,跺着腳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老幺兩口子也不知道跟他如何說明,一個低頭,一個轉過臉去。
大掌櫃道:“小三兒纔剛走,要是你們兩口子再撒手不管,可叫我女兒和孩子怎麼過”
老幺苦澀地道:“我們走了,他們纔有好日子過。”
老幺媳婦也說:“我們走了,還有你這個親爹在,比我們對他們孃兒倆好。”
大掌櫃不料他們說出這種話來,一口氣堵在喉嚨口,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聲音,冷笑地道:“就算你們走了,他們母子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三個老的齊齊吃了一驚,一起轉頭。就見乞丐不知什麼時候,就坐在最靠外邊的那張椅子上,正微眯着兩隻眼睛沉沉地看着他們。
大掌櫃就是像是看到了救星,連忙上前,對着乞丐深深一揖:“師傅,這話怎麼說”
乞丐還是沉沉地看着老幺兩口子:“我早說過了,別問我,問你的親家。”
面對滿臉焦急和擔憂的大掌櫃,老幺兩口子終於瞞不下去了。
大掌櫃聽完前因後果,不由得連退兩三步,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這樣的事情其實一點兒也不新鮮。不是他替他的親家們說話,安史之亂鬧的這七八年,他們這樣還算是好的。有多少人家易子而食,有些地方,甚至還有菜人。所謂的菜人就是就是被當成食物的人。在很多地方,菜人都一度公開買賣。有些是落了單,被人抓去的。也有一些,全家都快沒活路了,或是本人自願,或是被全家人逼迫賣掉。
什麼禮義廉恥,只有在喫飽喝足的時候纔會有。
那些年,大掌櫃買過不少菜人放生,但更多的時候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只得狠狠心,當作不曾看見。
能怪誰呢
一切都是因爲安史之亂。是戰爭的禍。
但是這些話,也不過是站在倖存者的立場。那些被喫掉、被謀害掉的受害者,他們又怎麼可能接受
知道了真相,並沒有讓大掌櫃撥開雲霧見明月。相反的,他的心更沉重了,腦子也更亂了。
長時間的安靜,讓老幺兩口子也愈發地不安和難堪。
老幺站起身,忽然對着大掌櫃跪下:“親家,你是個大好人。你就這一個女兒,本不該禍害你家但事已至此,我們老兩口也別無他法。你就別攔我們了。”
大掌櫃看老幺滿面憔悴地跪在自己面前,想去扶他,然而終究沒有再動。
老幺又求道:“往後,他們孃兒倆,就都指望你了。”
提起女兒和外孫,大掌櫃也是心如刀割,含淚點點頭,低沉和清晰地說了三個字:“你放心。”
老幺當然是放心的。兒媳婦一直都是大掌櫃的心頭肉,掌上明珠。旁的不說,一個男人年紀輕輕死了媳婦,獨自一個帶着女兒走南闖北,連侍妾都沒收過一個,還不都是爲了女兒。大掌櫃對孩子的疼愛,那也是有目共睹的。就是他自己死了,也不願意讓孩子受罪。
想到這裏,老幺兩口子都放心極了。兩個人再度端起茶水。
“我不是說了嗎”乞丐的聲音沒什麼起伏地響起,“就算你們兩個一起死了,也沒有用。”
三個老的一驚。
老幺白着臉問:“爲什麼”
乞丐道:“當年,你把他全家逼上絕路,如今,他自然也要把你全家逼上絕路。媳婦是不是你家的媳婦孩子是不是你家的孩子”
老幺倒抽了一口冷氣。
大掌櫃坐不住了,一把抓住乞丐就情不自禁跪了下去:“師傅一定要救救他們啊他們母子總是無辜的。”
乞丐對着大掌櫃,態度總是和緩許多:“被害的人,哪一個不是無辜的呢那人如今已是滿心怨恨,還能想那麼多”
大掌櫃登時面色慘白,兩眼都怔怔呆呆的了。
這個還沒扶起來,那邊老幺兩口子也齊齊跪下,一起苦求他救人。
“我們都是死不足惜的,”老幺媳婦哭着道,“只求他們母子逃過一劫。師傅,只要能救他們,哪怕是讓我們上刀山,下油鍋都行。”說着,就砰砰砰地磕起頭來。
老幺也跟着一起磕。
沒兩下,兩個人的腦門都磕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