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女帝重華 >第八章
    直到混亂忙碌的日子告一段落,將將可以喘一口氣,顧熾就提醒了謝重華宮中還有一個謝吟。

    謝重華仍然笑意盈盈,宛若一支鮮嫩的剛含苞的玉蘭:“論起來,這還是朕最小的侄女呢。”

    顧熾默默地縮回頭,不發一語。

    隔日,女帝召見南康翁主。

    雲夫人早早喚醒了翁主,仔細梳好了小女孩的雙垂鬟,簪上點綴着蜜蠟的粉紅珊瑚珠串,貼上了小小的嫣紅色芍藥花鈿,耳邊垂下細細的流蘇耳墜子,換上一身鮮嫩好顏色的藕荷色交錯赤紅梅花紋的深衣,自己穿了一身簇新的柳黃團松香色花的深衣,梳了規整的斜髻,簪上親王夫人用的團花金鈿和鸞鳥釵,這纔跟着前來帶路的女官出去了。

    女帝將會見南康翁主的地方挑在了自己的寢殿清涼殿,與處在內宮的薰風殿相距甚遠,雲夫人牽着南康翁主小小的柔軟的手掌,亦步亦趨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的宮人這才停住,微笑着回過頭:“翁主,夫人,這就到了,請容奴婢先進去通傳一聲。”

    時值六月,夏季已漸入佳境,初雲地處平原,暑氣溽熱,清涼殿裏早早就用上了冰。

    巨大的瓷甕裏漂浮着漸漸融化的冰雕,怡人的涼風徐徐從洞開的窗外吹來,女帝斜倚在軟榻上,放下手裏的書卷,擡起手揉了揉眉頭。

    她眉梢帶着一種與周遭景緻相融的安閒雍華,雲夫人低着頭窺見那鵝黃裙襬上似乎是水墨繪製的飛龍,大氣也不敢出,帶着南康翁主恭敬的行了大禮。

    女帝微笑着向聲音軟軟的南康翁主伸出手:“阿吟,過來,讓姑姑看看。”

    小女孩先是看了一眼雲夫人,見她點頭,這纔上去,將自己小小的手送到女帝的掌心。

    “阿吟已經這麼大了呀你恐怕是不記得了,你剛出生的時候,還見過姑姑呢。”

    廣川王世子的長女是在諸王進京拜見新帝的路上倉促出生的,謝重華曾經抱過她。

    謝吟緊緊咬着下脣,神色裏帶着小動物般天真的戒備,大眼睛裏是幾乎肉眼可見的猶豫不決,最終,女孩兒奶聲奶氣地問:“你就是我的皇帝姑姑嗎”

    謝重華毫不在乎她的失禮之處,笑着回答:“不錯,怎麼,不像”

    謝吟搖搖頭:“沒有,你好漂亮,但是我想問陛下,我的父王去哪兒了”

    此言一出,謝重華一瞬間將目光集中在了同時大驚失色的雲夫人身上。

    面對君王冷硬如鐵的目光,雲夫人腿一軟伏跪在地,絕望而惶恐的顫抖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謝重華將目光轉回到謝吟,微妙的沉默着。

    謝吟顯然有些不滿,搖了搖她的手,帶着嬌生慣養出來的一點愛嬌催促:“你說呀皇帝姑姑,父王去哪裏了”

    女帝的笑容裏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和渾濁,謝吟費力的蹙起小眉頭也看不明白,她的手柔軟而溫暖,揉了揉她頭上垂下的雙鬟,認真道:“他做錯了事情,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改正錯誤,所以阿吟要留在宮裏,等到你長大了就能回去看他。”

    謝吟似懂非懂,追問道:“我要和皇帝姑姑在一起嗎我不喜歡一個人住”

    小女孩軟軟的聲音裏,年輕的女帝似乎是有些恍惚,雲夫人在這平和的一問一答裏擡起頭,敏銳的發現了她的晃神和眼睛裏一閃而過的柔軟,手開始顫抖。

    “阿吟,你要知道,你只能一個人等着等着你長大”女帝帶着喟嘆,幾乎是在自言自語,直到小女孩又一次大膽的搖了搖她的手,這才垂眼安慰鼓起一邊臉頰的女孩:“雲夫人會一直和你在一起的,她會陪着你。”

    女帝擡起頭,看向階下端正跽坐的清麗夫人:“南康翁主就交給你了,你雖不是她的母親,卻陪了她這幾年,想來翁主也熟慣了,待得翁主長大成人,你也就算是有靠了。如今廣川王並未褫奪爵位,你還是藩王有品有階的夫人,是朝廷命婦,想來也沒人敢輕慢了翁主。若是有人不通規矩,立時便派了薰風殿你身邊的女官告訴我身邊的待詔,發落了便是。翁主是宗室之女,在這初雲宮裏,斷斷不可受了怠慢。”

    雲夫人恭敬地低頭應聲:“諾。臣妾定會好好照看翁主,不負陛下所託。”

    她心裏明白,這就是她一生的歸處。

    雲夫人帶着南康翁主離去,謝重華看着她們漸漸消失的背影,歪頭而笑,自言自語:“這孩子倒是有趣。”

    顧熾隨之看着那兩人消失的方向,應聲:“翁主頗有幾分意外的氣勢。”

    謝重華翻過一頁書卷,答道:“謝家幾百年來都是這樣,謝氏女生性剛烈,當初的明玉公主和肅安公主,便是極好的例子。”

    顧熾神色微微一動。

    明玉公主和肅安公主都是遠嫁他國和親的宗室之女,出身於沒落的宗室,長大於寂寞的深院,最終凋亡在異國他鄉。一個一生坎坷,終老異鄉再不得回到故國,一個盛年早薨,死於皇室內亂,她們無疑都是極好極好的人,也無疑都是剛強過人的女人,能撐到三國鼎立,能換來舉國安詳。

    顧熾是沙場上見過生死的人,從來沒有看不起過懷柔和親的手段。這固然不夠強悍不夠有力,但是她知道一場戰爭要獻祭多少生命,也知道身爲一個女人犧牲自己一生的付出有多沉重,若是非要仇恨什麼,無非是仇恨自己的軍隊不夠強盛,這個國家尚且不夠讓四方鹹服,纔要用公主們換取休養生息。

    這自然是家國之恥,卻並不是公主之過。

    謝重華的日子漸漸安閒下來。

    她在處理朝政面見重臣的間隙裏重開經筵,又屢次下詔求賢,在宣室殿裏召見那些鄉野之間推舉上來的賢人。

    建章宮裏漸漸熱鬧無比。

    顧熾陪侍在每一場無邊無際玄之又玄的召對裏,漸漸覺得涼風習習,看到瓶中的蓮花換成了桂花,金明池上的田田荷葉萎敗,在一夜之間只剩下了留給女帝聽雨聲的沿湖一帶還留着枯荷,湖上捧出豐滿的蓮蓬。

    金黃的樹葉落滿湖邊的石子路,謝重華看着覺得很有意趣,這一日就命令宮人放着,並未掃去。

    朝臣已經勸着女帝搬回清涼殿起居。畢竟湖上空闊,入了秋,就更是涼了,水汽潮溼,恐怕於龍體並不相宜。清涼殿裏通了地龍,總歸是更好。

    謝重華貪看最好的這一段秋景,到底還沒搬回去。

    “初雲的秋日總是天高雲淡的。”謝重華握着一本詩集靠在長窗邊,含笑看向湖面。

    湖面上平滑如鏡,一葉小舟載着南康翁主和雲夫人。幾個宮人正在教南康翁主摘蓮蓬。小姑娘身量還太小,看去像是隻小松鼠,扒拉着蓮蓬的樣子莫名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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