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女帝重華 >第八章
    小孩子總是不記得很多事,活的總是更爲開心的。幾個月來愉快的生活讓謝吟很快就喜歡上了這座四四方方的宮城,也喜歡上了在宮裏發掘種種有趣的事情。

    顧熾順着女帝寵愛的眼神看過去,也笑了笑。她一直不懂謝重華從何而來對謝吟的過分寵溺照顧,只能猜測,或許,謝吟太像幼年的謝重華。

    身世高貴,無憂無慮,那樣的日子即使對皇帝而言,也是最愉快的時光。

    謝吟自己摘了兩顆蓮蓬就回了岸上,急急跑進來將剝開的蓮子放進謝重華手心:“皇帝姑姑喫蓮子可好吃了”

    謝重華笑吟吟將蓮子放進嘴裏,攬着謝吟逗了一會,就讓人把她帶下去了。

    “崔顥還是不肯來。”

    謝重華即使在這樣閒適的時刻心頭還是本能的轉着種種念頭,突然就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顧熾隨之蹙眉:“文人風骨,就是這一點最爲可惡。越是禮賢下士,越是覺得自己奇貨可居。”

    謝重華笑意深深:“崔顥奇貨可居也不無道理。這些文人麼,都是一樣的,滿腹經綸,胸懷天下,等的就是一個君王實現自己的治國抱負。崔顥名滿天下,年近古稀,他所求者,也不過如是。”

    “他們這些文人啊說什麼達則兼濟天下,說什麼爲萬世開太平,說什麼天地君親都是野望。只要有野望,就沒有請不動的賢人。”

    女帝笑意幽微,眼眸深深,說出來的話顧熾半知半解,脊背發涼,恍惚覺得自己被一步步算計到她身邊,也是在所難免的事情。

    崔顥是隱居山野的賢人之一,唯一不同的就是,崔顥曾經輔佐過謝重華的祖父,門生賢名滿天下,草廬中著書立說,廣收弟子,地位隱隱超然衆家之上。

    謝重華早有想法將他收入囊中,奈何數次下詔崔顥都辭而不受,甚至更往深山裏去了。直到謝重華寫了一封親筆信遣崔顥的得意門生送到山中草廬,崔顥纔回以表章,說自己年近古稀,老眼昏花,神志不清,不足以侍奉於廟堂,只要在草野間見到天下太平就心安了,也不辜負了君臣恩義。

    總之就是不願意出仕。

    謝重華極有耐心,再次寫信,甚至聲稱要親自到山中拜訪崔顥,這才讓崔顥答應入宮覲見。

    “賤地恐污君王之足,微人豈望立於廟堂。臣不敢勞動聖駕深至山野,願入宮中應對。”

    這就是半個答應了。

    崔顥隱居在燕川下的北嶺郡,離出雲路途十分遙遠。這一年冬來甚早,待得崔顥慢悠悠駕着牛車入京時,第一場雪已經飄在出雲城裏。

    剛在弟子太中大夫沈慎之的府中下榻,宮中就傳來女帝的旨意,路途勞頓,車馬辛苦,今日有雪,待得雪停了再入宮。

    崔顥恭恭敬敬領了旨謝了恩,沈慎之送走了宮中傳旨的天使,回來侍奉老師。

    崔顥雖然老了,身子骨倒還硬朗,長途勞頓也沒有多少疲態,換了一身衣服正在小院裏看早梅。

    沈慎之雖然已經做了不小的官,在老師面前還是如同當年一樣恭敬順從的:“這是家嚴自家鄉寄來的早梅,取義梅花高潔,早梅不懼風霜,不懼早開於衆梅之前,勉勵弟子。”

    崔顥回頭看了弟子一眼,淡淡道:“既如此,你是否亦如此梅,不懼出頭,不畏風霜”

    老人眸光清厲,毫不留情,彷彿兩道電光,直直逼向沈慎之心底。

    沈慎之乍然遭遇這熟悉的目光,先是一凜,再是苦笑:“多年不見,老師依然如舊。”

    崔顥卻不肯讓他含糊過去,只是哼了一聲。

    沈慎之見狀,肅正臉色,答道:“老師自然也是知道的,世間之事,豈能盡如心中所想便是弟子有心不畏嚴霜,總有心之所畏”他又苦笑一聲:“自然,便懼出頭。”

    崔顥不置可否,又去看那支梅花:“算你說了實話。”

    一時之間,庭院中的氣氛很像是沈慎之侍奉師父身側聆聽教誨的那些年。

    落雪細細,寒梅荏荏,崔顥的聲音蒼老,充滿了平靜智慧的力量。

    “這世上從來都不缺大事,缺的是成大事者。你生性和緩綿柔,在朝爲官,這樣也未嘗不是一條路。氣勢凜然,銳不可當,不是長久之道。”崔顥說話永遠不疾不徐,沉沉入耳:“你性子不夠鋒芒,這也說不上什麼好與不好,爲官一任,還能記得起於貧寒,父老所託,已然是算得上不忘本心了。”

    沈慎之默默聽着。

    崔顥是真正的豪門之家清河崔氏之子。雖是庶出,卻天資聰穎,早早聞名天下,如囊中之錐,鋒芒人皆知。然而那之後就是長久的雲遊,著述,不入官場,待到晚年這纔開門授徒,良策流於天下。

    沈慎之入師門並不算晚,但也趕不上老師意氣風發的時刻,這些年來處處留意,也未曾拼湊出全貌,只是隻言片語,再想起老師昔日的言行氣度,便知道當年老師也曾觸摸到通天之路。後來之事無人能知,然而,胸懷從來做不了假。

    崔顥輕輕嘆一聲氣。

    他老了,早就不復當初雄心,也沒了那般鋒銳,反而更懂得人心。

    少年之時五花馬千金裘,也曾豪氣干雲,指點山河,如今,壯志仍然在,老懷更韌,倒要多謝這些年的風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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