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張居正 >第十九回 解偈語秉燭山中夜 敲竹槓先說口頭禪
    張居正抖開那張揭帖,只見上面寫了一首五言四句的順口溜:

    田邊有個人,

    踩石捉鷺鷥。

    此鳥一展翅,

    飛入白雲裏。

    反覆看了幾遍,張居正也沒看出其中有什麼玄機,只是覺得這字跡似曾相識,便問道:

    “這揭帖是誰寫的?”

    何心隱答道:“就是你的總角之交初幼嘉。”

    “是他?”張居正又是一驚,立馬追問,“他現在哪裏?”

    “他遠在武昌。”

    “在武昌,他在武昌做甚?”

    張居正神態急切,他雖然身居高位,但對自己當年的布衣朋友依然十分掛念。何心隱看到這一點,內心不免感動,於是答道:“初幼嘉皈依佛門已經二十多年了,釋名無可。如今是禪門臨濟宗的傳人,駐錫在武昌府城外小洪山上的寶通寺。”

    “寶通寺?”張居正當年赴武昌鄉試曾去小洪山遊玩過,依稀記得那是一座小廟,“幼嘉既是臨濟傳人,也該住個有名的大廟。”

    “叔大兄此話差矣,”何心隱答道,“幼嘉,也就是現在名震禪林的無可大禪師,曾立下志向,一生要建十座臨濟宗禪門巨剎,這寶通寺是第四座,自從他三年前出任住持,臨濟宗弟子紛紛前來依附,十方施主也紛紛解囊相助,如今的寶通寺,已經是恢宏壯麗的禪佛叢林了。”

    “啊!”張居正一陣激動,心想這人生際遇真是一篇不可記述詳盡的大塊文章,感嘆再三,說道,“你們兩個人,如今一個是大禪師,一個是大學者,用佛家話說,都修成了正果。”

    “比起叔大兄,我和無可禪師,都只能算是邊緣人物了。”

    “柱乾兄何必如此自謙。”

    “不是自謙,我這是掏心窩的話。”何心隱悠悠說道,“大禪師也好,大學者也好,雖然也算是七尺鬚眉的事業,但畢竟無補蒼生,算不得經天緯地的大業。倒是叔大兄,眼看就要登首輔之位,這纔是鐵血男兒的偉業啊!”

    何心隱聲音不大,但由於夜靜,句句話都如雷貫耳。張居正雖然知道客廳外頭是長長的迴廊,周圍並無閒雜人等,但他還是擔心隔牆有耳,連忙示意何心隱不要再說下去,並壓低聲音說道:

    “柱乾兄,你是閒雲野鶴,可以由着心性說話,但我可是官身不自由啊,你萬萬不可瞎說。”

    何心隱不以爲然地搖搖頭,說道:“叔大兄,我何心隱是個狂人,天天都在說狂話,但絕對不會說瞎話。”

    張居正不願意與剛剛重逢的故友發生爭執,便掉轉話題,指着案几上那張揭帖問道:“無可禪師寫這幾句順口溜,到底是何用意?”

    “是送給你的。五月初,我遊學武昌,特意到寶通寺拜佛,與無可相會,並說要來京師,有可能還會來見你,問他有何言語捎給你,他想了想,就寫了這四句順口溜。”

    “如此說來,這不叫順口溜,用禪家話說,應該是偈語。”

    “是偈語,”何心隱朝案几上放着的揭帖略一注目,接着說道,“剛拿到手時,我也琢磨不出什麼意思,及至到了京城,看到這裏的局勢,才逐漸理會了其中的奧妙。”

    張居正來了興趣,迫不及待地說:“請柱乾兄快快解釋。”

    何心隱指着揭帖,問張居正:“你看這些偈語中的字,都由哪些偏旁部首組成?”不待張居正回答,他又接着說,“這二十個字中,一共有十個口字,一個石字,三個鳥字,還有一個屍字。”

    張居正又拿起揭帖看了一回,果然含了這麼多部首,便問道:“這又是什麼意思?”

    何心隱笑道:“奧妙就在這裏頭,屍下有十口,是張居正的居字,很明顯,這偈語透露了天機。”

    張居正不以爲然地搖搖頭,說道:“我倒看不出什麼天機來,而且,有居而無正,怎可就證明是寫給我的?”

    “這就是無可禪師的過人之處,”何心隱深不可測的眼神中閃着睿智的光芒,繼續說道,“你雖久居內閣,但一直是次輔而未能榮膺正職,因此這偈語中便隱去了正字。”

    “哦?”

    看到張居正滿臉驚訝,何心隱又說:“雖然正字隱去,但偈語中還是含了正字。唐詩人王維的詩句‘漠漠水田飛白鷺’,鷺鷥之於水田,可謂正居之地。我看田邊的這個捉鷺鷥的人,指的就是你。”

    張居正斂眉沉思了一會兒,答道:“如果無可真的是這麼認爲,他就曲解了故友的襟抱。”

    “叔大兄,我知道你一直爲人謹慎,但在故友面前,你就不必遮掩了。二十六年前,你才二十二歲,就寫下了‘環佩相將侍禁廬’這樣的詩句,而且,從那以後,你年復一年,鍥而不捨,憑着堅忍的意志和過人的才智,終於躋身內閣。現在,你離首輔之位,只有一步之遙,難道你真的不想捉這隻鷺鷥嗎?”

    何心隱一番慷慨陳詞,倒把張居正說得怦然心動,他嘆了一口氣,答道:“當年年輕氣盛,不知人世深淺,故好作妄語,經歷這麼多年,才明白到大業原非人事所及。”

    “叔大兄此話又差矣,”何心隱快人快語,當即駁道,“古人言,天道酬勤,只這一個勤字,便有做不盡的文章。”

    “是嗎?”張居正苦笑了笑,說道,“即便我是那個想捉鷺鷥的人,到頭來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此話怎講?”

    “無可禪師的這首偈子,不是已經說明了嗎,那隻鷺鷥沒有捉住,飛到白雲裏去了。”

    何心隱哈哈一笑,善意地揶揄道:“我看叔大兄是讓官場的是非弄糊塗了。我且問你,武昌府城另有一個稱呼叫什麼?”

    “古稱江夏。”

    “那是史稱,還有一個呢?”

    張居正搖搖頭。

    何心隱又問:“你登過黃鶴樓嗎?”

    “登過。”

    “登過黃鶴樓,總該記得崔灝的那首詩吧,其中有‘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兩句。”

    經這麼一點撥,張居正頓時恍然大悟,連忙答道:“記起來了,武昌府另有一說,稱爲白雲黃鶴之地。”

    “這就對了。”何心隱一拍大腿,興奮說道,“鷺鷥飛進白雲,不是飛到了你的故鄉嗎?這首輔之位,該穩穩地落在你的手裏。”

    聽何心隱如此解釋,張居正甚是喜歡,但嘴上卻說:“這是幼嘉,啊不,這是無可禪師的文字遊戲,不可當真,不可當真。”

    何心隱看透張居正的心思,也不爭辯,想了想,宕開一句問道:“叔大兄,自從洪武皇帝創建大明天下,一晃兩百年了,期間有了九位皇帝。依你之見,這九位皇帝中,哪一位可享有太平天子的美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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