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張居正 >第二十三回 紫禁城響徹登聞鼓 西暖閣驚聽劾奸疏
    如果不上朝,卯辰之間,御膳房的管事牌子就會把早餐送進乾清宮。李貴妃與萬曆皇帝母子二人用過早膳,一個回佛堂抄經,一個到東暖閣溫書、習字,而馮保也會風雨無阻於辰牌時分準時來到東暖閣陪侍小皇上。不知不覺一個上午就過去了,然後又是午膳、休息,到了下午未時,李貴妃又陪着兒子來到西暖閣,聽馮保念念當日要緊的奏摺以及內閣送呈的擬票,同時馮保還會針對奏摺仔細闡述應如何處理。碰到馮保喫不準的事體,才傳旨召內閣或部院大臣於平臺會見,當面詳議。客觀地講,朱翊鈞這時候還不能親政,所謂“旨意”,都是聽了馮保或部院大臣的建議之後,由他的母親——李貴妃裁決定下。

    卻說今天早上,李貴妃母子二人正在用膳,忽聽得一陣悶雷似的鼓聲傳來,激越急促,一向肅穆靜謐的紫禁城頓時緊張起來。一名侍女剛添了一杯牛乳準備端給小皇上,乍聞鼓聲嚇得一抖,杯子失手墜地摔得粉碎,牛乳灑了一地,還弄髒了朱翊鈞的袍角。侍女趕緊跪到地上,嘴中連說“奴婢該死”。李貴妃倒也沒有責怪她,只是讓她趕緊打掃乾淨。然後吩咐侍立一旁的邱得用出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少頃,邱得用急匆匆跑回來跪下稟告:“啓稟娘娘,是六科廊的一幫言官,在皇極門外敲響了登聞鼓。”

    說話間,那洪大的鼓聲還在緊一陣慢一陣地傳來,朱翊鈞用手捂了捂耳朵,問:“什麼叫登聞鼓?”

    “回皇上話。”李貴妃命令邱得用。

    “是,”邱得用挪了挪膝蓋,把身子轉向朱翊鈞說,“啓稟皇上,登聞鼓架在皇極門外,鼓面八尺見圓,大過磨盤。一般外官大臣遞摺子,都通過通政司,每日辰時送到皇極門外交給司禮監接受文書的中官,也有的大臣怕司禮監不及時把奏摺送呈御前,便親自攜帶手本,跑到皇極門外敲響登聞鼓。”

    “遞摺子爲何一定要敲鼓呢?”朱翊鈞接着問。

    “這登聞鼓本爲永樂皇帝爺所創,原意就是怕司禮監不及時傳折,故給呈折的外官造了這面鼓。只要一敲鼓,不要說紫禁城,就是皇城外的棋盤街也聽得見。皇上一聽到鼓聲,就知道有緊急奏摺到了。”

    “六科廊的言官,今日有什麼要緊的摺子?”這回是李貴妃在發問。

    “這個,這個小的不知。”邱得用支支吾吾。

    正在這時,只聽得外面有人尖着嗓子喊道:“啓稟皇上,啓稟李娘娘,奴才馮保求見。”

    “進來吧。”李貴妃回道,接着對邱得用說,“你且出去。”

    邱得用從地上爬起來躬身退下,馮保急匆匆從外面跑進來,差點與他撞個滿懷。

    馮保叩首問安,李貴妃給他賜坐,問他:“六科廊的言官,把登聞鼓敲得這麼響,究竟遞了什麼摺子?”

    馮保臉色煞白,平日那股子不緊不慢雍和從容之氣已是不見,只見他瞳仁裏閃動的是一片驚悸慌亂。他儘量掩飾窘態,乾咳了幾聲,答道:“啓稟李娘娘,一共三道摺子,全是彈劾奴才的。”說着,便將拿在手上的三道摺子遞了上去。

    李貴妃並不伸手去接,只把絞得整整齊齊的兩道修眉蹙作一堆,沒好氣地說:“遞這種摺子,也值得敲登聞鼓?一大早就瞎鬧騰,這幫言官還有點規矩沒有?”

    這幾句話,馮保聽了很是受用,但他不敢掉以輕心,仍哭喪着臉說:“他們敲登聞鼓,是怕奴才不傳摺子。六科廊的這幫給事中,都是高閣老的門生,他們仰恃首輔威權,故敢於胡作非爲。先帝在位六年,這登聞鼓一次也沒有被人敲過,現在倒好,新皇上登基才六天,這鼓就被敲得震天響。”

    馮保話中的弦外之音,是說高拱根本不把十歲的小皇上放在眼裏,李貴妃玲瓏剔透的心竅,哪有她聽不懂的話?自隆慶皇帝去世,她最忌諱的就是別人把她母子二人當成孤兒寡母來看。這會兒只見她臉上像是落了一層霜,冷冷問道:“摺子你看過了嗎?”

    “別說了,”李貴妃打斷馮保的話頭,輕蔑地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按規矩,擊鼓傳折,皇上立刻就得看摺子發出旨意來。”

    馮保欠身回答:“奴才還來不及看。”

    “你先拿回去,自個兒瞅一遍吧。”

    “李娘娘……”

    “別說了,”李貴妃打斷馮保的話頭,輕蔑地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按規矩,擊鼓傳折,皇上立刻就得看摺子發出旨意來。言官們欺我們孤兒寡母不諳朝政,故弄出這麼個噱頭來。俗話說,打狗欺主,這一點難道他們不懂?你現在先回去,俺孃兒倆才堅持了幾天的規矩不能變,我現在去抄一遍《心經》,皇上還得溫一個時辰的書。過了這時辰,你再來讀摺子吧。”

    說罷,李貴妃揮手讓馮保退了出去。

    馮保回到司禮監,聞訊趕來的徐爵早在值房裏候着了。兩人關起門來讀完奏摺,馮保又把方纔在乾清宮發生的一幕告訴了徐爵。說道:“南京蔣加寬的摺子,如今還放在西暖閣,高鬍子又組織在京言官與我作對,聲勢如此之猛,也是前所未有。看來,不把我扳倒,高鬍子是決計不肯罷休。”

    徐爵讀完奏摺,也是心驚肉跳,他跟隨馮保多年,主子的所作所爲沒有他不知道的。程文摺子中所列十大罪狀,雖然也有捕風捉影之處,但絕大部分都有根有據。如“私進誨淫之器”、“陷害內官監供用庫本管太監翟廷玉致死”等條,徐爵都曾參與,如果坐實,哪一條罪狀都得凌遲處死。但徐爵更知道馮保眼下聖眷正隆,權衡一番,他又覺得這場風波雖然來勢洶洶,但並不怎麼可怕。於是說道:“老爺,我看這班言官如同一羣落林的麻雀,別看唧唧喳喳十分熱鬧,只要有一個石頭扔過去,保管都嚇得撲翅兒飛走。”

    “事情真像你說的這麼簡單也就好了,”馮保伸出手指摩挲着兩眉之間的印堂穴,眼睛瞄着桌上的奏摺說,“前朝歷代,多少權勢熏天的大人物,都敗在言官的手中。”

    “這個小的知道,但今日情形有所不同,皇上是個孩子,一切聽李娘娘的,而李娘娘又對老爺如此信任。她方纔在乾清宮對老爺說的那番話,等於是給老爺吃了定心丸。”

    “你真的是這樣認爲?”

    “真的,老爺,李娘娘在今日這種情勢之下,不依靠您又能靠着誰呢?”

    “表面上看是這麼個理兒,但李娘娘非等閒女流,心思有不可猜度之處,大意不得,大意不得。”

    馮保如此說話,自然有他的隱憂:三年前,李貴妃揹着隆慶皇帝與馮保密謀把奴兒花花弄死,馮保把這件事辦得乾淨利索,從此深得李貴妃信任。所以在新皇上登基之時便讓他取代孟衝當了司禮監掌印。但是,自當了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就沒有一天輕鬆過。高拱不斷遞本進來,無非兩大內容,一是討好李貴妃,二是彈劾馮保。李貴妃雖然對他馮保信任如常,好言寬慰,但仍有一些細微的變化被馮保察覺。比方說,自從蔣加寬的手本進呈後,李貴妃就不再手持那串“菩提達摩佛珠”了。而且,那道手本既不發還內閣擬票,也不傳中旨,而是放在西暖閣中不置一辭。馮保想問也不敢問,他感到李貴妃已在蔣加寬的手本上頭存了一塊心病。女人天生猜忌心就重,李貴妃沒有讀到程文、雒遵、陸樹德三人的奏摺之前,可以水行舊路袒護馮保,如果讀過奏摺,天曉得她的態度會不會改變……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