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張居正 >第十三回 談度牒巧使系縻術 說玉娘觸痛離別情
    六月十五日,回籍葬父的張居正又車馬喧闐地回到北京,此次離京三個月零四天,張居正沿途會見地方官吏,考察風土民情,雖然累一點,但心裏感到充實。畢竟看到了許多在京城裏想都想不出來的實情。通過五年來的整飭吏治與財政改革,各府州縣的政事民情已是大有改觀。這次回家,他原計劃將老母接來北京奉養,但因六月正值盛夏,年過七旬的老母不耐旅途炎熱,張居正便想把歸期往後推兩個月,待秋涼後再陪母親上道。畢竟有二十年沒有回家了,有多少山川風物想從頭看過,又有多少父老鄉親延門佇望,想與他暢敘闊別之情。他向皇上寫了條陳請求延假,皇上不允,要他按原定時間返京。北京南京兩都的部、院、寺卿、給事、御史等上百名大臣都看皇上眼色行事,紛紛上本請求張居正及早還朝視事。即便這樣,皇上還放心不下,除了命代表他前往江陵參加張文明祭葬的太監周佑留下來護送張母秋涼啓程來京外,另派錦衣衛指揮使翟汝敬馳傳往迎張居正登程。此情之下,張居正只得倉促上路。到達京南驛後,奉皇上旨意在此居留一宿。第二天一早,五軍都督府大帥朱希孝便趕來京南驛,恭請張居正前往正陽門外閱兵。五千名京營的兵士早已在那裏束裝待命,各部院大臣也都早早兒在那裏候着了。張居正換上繡蟒吉服登上閱兵臺,觀賞將校們步陣與馬戰的精彩表演。按理說,只有出征將帥班師回朝或皇帝出行歸來,纔可舉行閱兵儀式。現張居正享受這一殊典,實乃也是萬曆皇帝特賜的殊榮。閱兵式結束後,皇上特遣大使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設宴爲之洗塵,兩宮太后亦各遣大璫宣諭慰問,賜八寶、金釘川扇及御膳餅果醪醴茶物。酒足飯飽,張居正便在文武百官的簇擁下,浩浩蕩蕩鼓吹導引回到了紗帽衚衕。到家不一會兒,又有太監前來傳旨,皇上念他旅途勞累,讓他在家休養十天再入閣值事。

    說是在家休息,張居正卻是一天也不得閒,畢竟出去了三個多月。他首先需要了解的是這期間的朝局有哪些變化,一方面他要找人詢問了解,另一方面主動前來向他稟報的官員也不在少數。因此,每天到他家來拜謁的人就像是走馬燈似的去了一撥又來一撥。這一日晚間,內閣輔臣張四維登門造訪,因是要緊的客人,張居正便吩咐在書房會見。

    張居正離京這幾個月,張四維實打實主持的一件事就是頒發和尚度牒。因爲要奉送人情並從中謀利,張四維讓呂調陽領銜上奏向皇上多要了一千個名額。此事雖然已經辦成,但張四維害怕張居正回京過問此事,查出其中的貓膩來,因此心裏頭一直忐忑不安。思忖再三,他決定先來張府,一來向首輔表示離別渴念之情,二來——如果能逮着機會,就把度牒的事當面解釋清楚。

    內閣四位輔臣,那天都一齊去正陽門外迎接張居正歸來,但登門拜謁,張四維還是第一個。張居正因此格外顯示出親熱來,他命遊七給張四維泡了一杯從老家帶回來的綠茶。張四維品了一口,讚道:

    “這茶真香,茶湯綠幽幽的,也極好看。”

    張居正說道:“這是不穀老家夷陵州產的鄧村茶,鄧村地處高山,終年雲霧繚繞,因此,這茶味清香厚實。”

    “是呀,”張四維其實不懂茶,但此時不得不裝內行,“咱品這味兒,倒是覺得強過西湖龍井。”

    “難得你喜歡,”張居正笑道,“不穀這次帶了不少,待會兒讓遊七拿兩罐給你。”

    “多謝首輔。”

    張四維是嘉靖三十一年的進士。父親是山西富甲全省的大鹽商,舅父王崇古、同鄉王國光都是朝中有名望的大臣,他自己庶吉士出身,辦事通達幹練,也是一位能臣,高拱任首輔時,就對他非常器重。論年齡,他只比張居正小三歲,但那副畢恭畢敬的樣子,看上去倒像是個晚輩。張居正見怪不怪,扯過閒話後,便破題兒問道:

    “聽說呂調陽給皇上遞了本子,請求致仕?”

    張四維沒想到張居正一上來就問這個,閣臣之間向來關係微妙,他只得謹慎答道:

    “確有其事,首輔離開的這三個月,呂閣老向皇上遞了兩道手本。”

    “他的決心挺大嘛!”

    “呂閣老有病,往常是冬天才犯的哮喘,現在大熱天也犯,坐在那裏就像扯風箱似的,每每開口說話,先聽得喉嚨裏一陣痰響。”

    “呂閣老有六十二歲了吧?”

    “大概是。”

    “依我看,呂閣老請求致仕,原是有心病。”

    “心病?”張四維眼神裏露出驚詫。

    “是啊,心病!”張居正臉上雖掛着笑容,射向張四維的目光卻是火辣辣的,“去年十月,不穀父親去世,皇上要不穀奪情,惹起一場風波。不穀在家守制,翰林院那幫年輕詞臣穿着大紅袍子擁到內閣,要呂閣老坐上正位取代不穀。這是一場鬧劇,責任在那些詞臣而不在呂閣老。但這件事發生之後,呂閣老見了我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實,不穀從來就沒有責怪他。呂閣老是老實人,我猜他請求致仕,當由這件事而引發。”

    張居正一番表白,張四維心裏頭不敢贊同,他知道翰林院詞臣擁戴呂調陽取代首輔的事,張居正聽說後非常震怒。在家守孝三七之後來到內閣,見了呂調陽還是臉色鐵青,幾天都不說話。嚇得呂調陽大氣不敢出二氣不敢申,想表明心跡又找不到辦法。但首輔現在卻如是說,這也是一種姿態——大凡勝利者,對無力反抗的弱者總是表現得寬宏大量。從內心來講,張四維同情呂調陽,但他審時度勢,覺得與其得罪張居正,還不如得罪呂調陽。想了想,他趁機挑撥說:

    “首輔對呂閣老的評價極爲允當,但依下臣看來,呂調陽此次請求致仕,還另有所因。”

    “啊,還有什麼原因?”張居正問。

    “這次首輔回鄉葬父,呂閣老猜想可以臨時執事,那幾天,看他臉上還掛着些喜氣兒。後來,皇上給內閣發來聖諭,一應大事仍須首輔酌處裁定。呂閣老聽了,什麼也沒說,就寫了奏本,申請致仕。”

    “皇上要這樣做,並不是不穀本人的意思,呂閣老又何必多心?”張居正蹙着眉頭,言語中頗有責怪之意,接着又說,“呂閣老不肯值事,在外人看來,也有推卸責任之嫌。皇上要從太倉調二十萬兩銀子到內廷供用,這是明顯不合規矩的事,不單呂閣老,就是你們餘下三位輔臣,也都不置一詞,難道這也是無章可循的大事?也得我親自處理不可?”

    張居正脣槍舌劍,雖然責備的是呂調陽,卻把張四維等另外三位閣臣也捎了進去,張四維臉紅紅的,低聲支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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