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在家休息,張居正卻是一天也不得閒,畢竟出去了三個多月。他首先需要了解的是這期間的朝局有哪些變化,一方面他要找人詢問了解,另一方面主動前來向他稟報的官員也不在少數。因此,每天到他家來拜謁的人就像是走馬燈似的去了一撥又來一撥。這一日晚間,內閣輔臣張四維登門造訪,因是要緊的客人,張居正便吩咐在書房會見。
張居正離京這幾個月,張四維實打實主持的一件事就是頒發和尚度牒。因爲要奉送人情並從中謀利,張四維讓呂調陽領銜上奏向皇上多要了一千個名額。此事雖然已經辦成,但張四維害怕張居正回京過問此事,查出其中的貓膩來,因此心裏頭一直忐忑不安。思忖再三,他決定先來張府,一來向首輔表示離別渴念之情,二來——如果能逮着機會,就把度牒的事當面解釋清楚。
內閣四位輔臣,那天都一齊去正陽門外迎接張居正歸來,但登門拜謁,張四維還是第一個。張居正因此格外顯示出親熱來,他命遊七給張四維泡了一杯從老家帶回來的綠茶。張四維品了一口,讚道:
“這茶真香,茶湯綠幽幽的,也極好看。”
張居正說道:“這是不穀老家夷陵州產的鄧村茶,鄧村地處高山,終年雲霧繚繞,因此,這茶味清香厚實。”
“是呀,”張四維其實不懂茶,但此時不得不裝內行,“咱品這味兒,倒是覺得強過西湖龍井。”
“多謝首輔。”
張四維是嘉靖三十一年的進士。父親是山西富甲全省的大鹽商,舅父王崇古、同鄉王國光都是朝中有名望的大臣,他自己庶吉士出身,辦事通達幹練,也是一位能臣,高拱任首輔時,就對他非常器重。論年齡,他只比張居正小三歲,但那副畢恭畢敬的樣子,看上去倒像是個晚輩。張居正見怪不怪,扯過閒話後,便破題兒問道:
“聽說呂調陽給皇上遞了本子,請求致仕?”
張四維沒想到張居正一上來就問這個,閣臣之間向來關係微妙,他只得謹慎答道:
“確有其事,首輔離開的這三個月,呂閣老向皇上遞了兩道手本。”
“他的決心挺大嘛!”
“呂閣老有病,往常是冬天才犯的哮喘,現在大熱天也犯,坐在那裏就像扯風箱似的,每每開口說話,先聽得喉嚨裏一陣痰響。”
“呂閣老有六十二歲了吧?”
“大概是。”
“依我看,呂閣老請求致仕,原是有心病。”
“心病?”張四維眼神裏露出驚詫。
“是啊,心病!”張居正臉上雖掛着笑容,射向張四維的目光卻是火辣辣的,“去年十月,不穀父親去世,皇上要不穀奪情,惹起一場風波。不穀在家守制,翰林院那幫年輕詞臣穿着大紅袍子擁到內閣,要呂閣老坐上正位取代不穀。這是一場鬧劇,責任在那些詞臣而不在呂閣老。但這件事發生之後,呂閣老見了我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實,不穀從來就沒有責怪他。呂閣老是老實人,我猜他請求致仕,當由這件事而引發。”
張居正一番表白,張四維心裏頭不敢贊同,他知道翰林院詞臣擁戴呂調陽取代首輔的事,張居正聽說後非常震怒。在家守孝三七之後來到內閣,見了呂調陽還是臉色鐵青,幾天都不說話。嚇得呂調陽大氣不敢出二氣不敢申,想表明心跡又找不到辦法。但首輔現在卻如是說,這也是一種姿態——大凡勝利者,對無力反抗的弱者總是表現得寬宏大量。從內心來講,張四維同情呂調陽,但他審時度勢,覺得與其得罪張居正,還不如得罪呂調陽。想了想,他趁機挑撥說:
“首輔對呂閣老的評價極爲允當,但依下臣看來,呂調陽此次請求致仕,還另有所因。”
“啊,還有什麼原因?”張居正問。
“這次首輔回鄉葬父,呂閣老猜想可以臨時執事,那幾天,看他臉上還掛着些喜氣兒。後來,皇上給內閣發來聖諭,一應大事仍須首輔酌處裁定。呂閣老聽了,什麼也沒說,就寫了奏本,申請致仕。”
“皇上要這樣做,並不是不穀本人的意思,呂閣老又何必多心?”張居正蹙着眉頭,言語中頗有責怪之意,接着又說,“呂閣老不肯值事,在外人看來,也有推卸責任之嫌。皇上要從太倉調二十萬兩銀子到內廷供用,這是明顯不合規矩的事,不單呂閣老,就是你們餘下三位輔臣,也都不置一詞,難道這也是無章可循的大事?也得我親自處理不可?”
張居正脣槍舌劍,雖然責備的是呂調陽,卻把張四維等另外三位閣臣也捎了進去,張四維臉紅紅的,低聲支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