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趙姨娘如何在小院中拍打門扉,扯着嗓子嚎叫、哀求、咒罵,單說驚聞了天花之事的榮國府衆人們。

    王夫人是最早知道此事的主子,卻壓根兒沒顧得上去跟賈母等人親自說一聲,只打發了幾個丫鬟到各處報信兒去。特別是兒子寶玉那裏,更是吩咐了只許隔着門傳話,絕對不許同裏面的人接觸。

    寶玉,那是她的命根子,若是染上了天花,那可就是要了她的命了。

    而王夫人自己,則是命人準備了熱水,好好地搓了回澡,又換上了新作的從未上過身的衣裳。至於那些被趙姨娘碰觸過的東西,則都命人趁着她沐浴的時候拿出去。另外,所有那些常與趙姨娘同處一室的丫鬟,則統統地都暫時靠邊站,都等太醫診過脈再說。

    因着日常起居的院子常常被趙姨娘涉足,王夫人乾脆都不在那兒呆了,換到了榮禧堂的正房裏,這也算是她因禍得福了一回。畢竟榮禧堂的正房由她住着,總是名不正言不順的,不然她也不會委屈自己窩在那東院裏。

    榮慶堂賈母的上房中,此時已是老老少少地坐滿了人,上到老太太賈母,下到重孫少爺賈蘭,榮國府的女眷們再加上賈寶玉都在這兒了,只除了邢夫人和王夫人兩個。

    邢夫人是住得偏僻,又不得賈母看重,沒人去知會她;而王夫人,則是賈母特意吩咐了,叫她好生在自個兒房裏呆着,等確定沒事了再出來。

    聽了這樣的吩咐,王夫人恨得牙根兒都是癢癢的,手帕子都不知道撕了多少。那老虔婆這是嫌棄她,生怕她也被染上了那等惡疾,然後再傳到榮慶堂去呢。恨着賈母的同時,她更是將趙姨娘恨了個入骨。若不是因爲那賤人,她哪會擔這個驚受這個怕,遭這份嫌棄。

    王夫人叫人拿了帖子去請的王太醫,剛進了府門就被請到了榮慶堂,一屋子的人都等着他診脈呢。屋子裏那麼多人卻是寂靜無聲的,甭管主子還僕從皆是面色沉凝,輕易不敢動作。

    賈母懷中抱着一臉懵懂的賈寶玉,仍在仔仔細細地尋摸着他身上可有痘瘡,儘管她已經看了無數遍。這可是她的寶貝疙瘩,若是有個三長兩短,那她也不用活了。好在她的寶玉有那寶貝護着,想必不會有事的。嗯,是一定不會有事的!

    李紈則是緊摟着兒子賈蘭,眼睛裏已經在掉淚了,心中不禁哀嘆自個兒的命苦,怎的什麼倒黴事都能碰上。可憐她李紈李宮裁,方一嫁人便沒了父親,方一有孕又沒了夫君,如今難道連個遺腹子都不給她留了麼?!老天爺啊,您就可憐可憐這苦命的人吧!

    平日裏最會說話討賈母歡心的王熙鳳,今兒也是一言不發的,時不時便要往門口張望,一雙丹鳳眼都快要瞪紅了。她如今心裏別提有多懊悔了,平日裏她也總往太太那裏去,沒少跟趙姨娘照面兒的,誰知道那娼.婦有沒有染上天花,再傳染給她呢。

    此外,還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也是坐立不安的,一個個皆是小臉兒煞白。她們雖然尚且年幼,卻都聽奶孃或嬤嬤們說了,那天花可是會傳染的病症,且只要染上了即便不會送命,那也要留下一臉的麻子。她們這樣的女兒家,若是成了一張麻子臉,哪便還不如死了呢。即便是年歲最小、不懂事的賈惜春,見着姐姐們害怕,心裏也怕得要命。

    而這一屋子的人心裏最苦的,怕就該是年方六歲的三姑娘賈探春了。她雖然年紀不大,可因爲自幼便是養在賈母和王夫人身邊,寄人籬下的苦不知嚐了多少,容不得她不早早長大。如今,她的生母姨娘身邊有人得了天花,可算是叫她無地自容了。

    也許,她也不知道這事該怨誰,那也就只能記恨起“罪魁禍首”來。闔府上下上千口人,大大小小的丫鬟不知道有多少,爲什麼別人丫鬟都沒有得天花,就唯有她的丫鬟得了?可見就是她那個做主子的錯,不知道得罪了哪位神仙,降了懲罰到她身邊人的身上。

    可憐她賈探春一個小小的姑娘,每日裏在祖母和嫡母的手下討生活,少不得要想法子討好她們,本就已經那麼不容易了,卻偏偏還有這樣趕着拖她後腿的生母,就像是看不得她好似的。她,她這到底是作了什麼孽,怎麼就攤上這麼個姨娘啊!

    這上房裏,主子們也就罷了,有些丫鬟的臉色卻是更不好看。原因無他,那染了天花的丫鬟小鵲,平日裏是最愛到處跑着玩兒的,因她總是嘴甜會討好人,她們這些體面的丫鬟便愛聽她閒話、奉承。就是前兩三日,她們中還有人同小鵲一塊兒打過絡子呢。

    那天花她們也是聽說過的,不是當時染上便會發作,起碼要十來天才會出症狀。可是,只要是染上了,那病就會傳染。照着小鵲那蹄子前些天跑法,她們間怕是有不知道多少人都被她給傳染了呢。這可真是……真是要命的啊!

    也正是因爲聽說了這個,賈母等人這才如此的重視,生怕這天花傳得闔府都是。

    而太醫院裏,接着信兒的王太醫也不敢怠慢,一聽說榮國府有人染了天花,不單是他自己來了,還帶着幾位同僚。畢竟,天花這病症可非同小可,若是一個不注意傳染開來鬧成了疫症,那整個京城說不得都得遭殃。

    況且,自本朝立.國以來,京城裏可是很發幾回天花的疫情,每回都要死上不少人。更有甚者,便是那皇宮裏的主子們也未能倖免。想當年,堂堂的開國太.祖,多麼英偉絕倫、武功赫赫的男人呀,還不是倒在了這天花之下。便是當今的聖上,嘿,那也是一臉的麻子。

    現如今,別說是普通勳貴了,即便是皇宮大內,一聽說“天”花這兩個字,那也立刻便會風聲鶴唳起來的。

    匆匆趕來的太醫們,除了留下兩人在榮慶堂給賈母史太君等人診脈,剩下都皆去往了趙姨娘的小院兒,他們尚要將那患者的病情確診。若真的是染上了天花,那便要上稟大內,怕是這整個榮國府都要被隔離起來一陣子了。

    小院兒裏,趙姨娘早已哭得雙目紅腫,卻還是不停地拍打着門板,哪怕手都已經磕得出血了。她不是不願意喊人,實在方纔太過用力,傷着了嗓子,什麼聲兒也發不出來了。可她卻不敢停下,定要讓人把他們母子倆放出去。實在不行,也得把她的環兒給弄出去啊。

    可惜,大鐵鏈子鎖了門之後,便再也沒人願意靠近他們這院子了。老天爺呀,裏面可是有個染了天花的,光是從門前過一過,她們都怕染上了惡疾,更別說把那可能染上的給放出來了。這陣子環哥兒的病,說不定就是染上了天花呢。

    賈小環被他娘這樣子嚇得不輕,跟在一旁直跳腳,嘴上不停事地勸着,想要孃親放寬心,他沒事的。可兒是孃的心頭肉,他如今身處險地,趙姨娘又如何放得寬心。這會兒她也是發了狠的,見拍門無用,便想着要尋地方架桌椅翻牆了。

    眼見着孃親披頭散髮地拽桌子拉板凳的,賈小環心裏感激之餘,更怕他娘一不小心再傷着了自己,正有心將實話跟她說了,卻聽見那邊門上有了動靜。賈小環忙抱住他孃親的腿,大聲喊道:“娘,娘,你聽,門上有聲音,她們、她們開門了。”

    趙姨娘猛地向門口看過去,便見那鐵鏈鎖着的院門果然開了,且打從外面進來一行人來。這些人皆是全副武裝的,一個個口鼻上蒙着幾層的布巾,手上還纏着白色的布條,將整個手掌包裹住。

    當先的一個人似不喜院內的情景,給了趙姨娘一個嫌棄的眼神,皺着眉問道:“那病人在哪裏?”

    趙姨娘卻是不管這些,一看見那院門開了,他們孃兒倆算是有了活路,當下便將賈小環往肩上一扛,悶着頭就向院外衝去。

    賈小環趴在他孃親的肩上,雙手環住孃親的肩,將臉埋在孃親的頸窩,抑制不住地掉下淚來。自打重生一來,他一直壓抑着自己,不願意再當個會哭的孩子,可今個兒他忍不住了。

    孃親,這就是他的孃親啊!

    雖然只是家生子出生的姨娘,雖然性情潑辣、言辭粗鄙,可這是愛他、疼他,願意爲了他豁出一切的,孃親啊!

    可惜,上輩子他直到孃親將要去世,才真正明白孃親對他的好,對他的疼愛,纔想要好好回報孃親;可惜,上輩子他明白的太晚了,子欲養而親不在,他沒有機會去好好孝順孃親;可惜,直到生命的最後,他也只是替孃親完成一個小小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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