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焰火綴詩筆 >第29章 綠蟻新醅酒
    太叔妤倚着小窗,安靜地掰着喫食。

    兩旁車碾過去都是煙黃的殘枝敗葉,絮雪一點一點覆染上去,像背了細碎的小白花;再多一點,又積攢着壓彎了藤蔓,銀裝素裹,天地茫茫。

    靜謐,又空曠。

    她想起了幼時兄長在她耳邊念念不忘的不知從哪家塞北歸來的將士那兒偷聽到的“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淡萬里凝”裏的悽清和雄放。

    暮朝歌燒好了茶,遞給她一杯,又倒了盞出來暖着手,他看了看窗外,提醒她:“要到瀝水了,太叔弘等在那裏,你要見麼”

    太叔妤垂眼飲茶,茶香四溢,暮朝歌總能將各種小事做到讓人驚歎的極致地步。

    她吹了吹上面浮着的葉尖,道:“不了。”

    太叔妤也想不明白祖父這樣心眼九竅的老政客怎麼就養出來了她和兄長這樣的兩隻反骨來。

    當然其中以她爲甚,但無可厚非的是,祖父已經老了,當年一家合力都攔不下羽翼未豐的暮朝歌,更別說現在,她向來不喜歡以卵擊石,更何況她現在這個樣子。

    兩刻鐘後,駐守在瀝水的兩隊兵將終於等來了人

    秦騎兵尚好,早被打了招呼不能對太叔弘出手,看見攝政王歸來也只是按照禮儀規格,下馬行了禮。

    而立在弓箭手最前面的青年,俊俏挺拔,見狀再次挺直了本就筆直的背脊。

    他握緊手裏已近僵直的長劍,直直穿過迎面而來根本不設防的隊伍,攔在馬車前,冷若冰霜的臉上眼角赤紅,橫劍直指:“暮、朝、歌,交出妤妤。”

    他當初怎麼會信這個人才害得妤妤滔天的恨意都化爲了剋制的冷冽。

    太叔妤垂眼,把手縮進毛毯。

    上去迴應太叔弘的是個秀美的青年,剛好兩人還認識,祁巫看着太叔妤一臉要喫人的模樣,半點不怵,擺擺手打招呼,直言:“你帶不回她,而且,她也未必願意見你。”

    妤妤會不願見他

    太叔弘不敢去想這個可能,他知道他很沒用,父母將尚在襁褓裏的妤妤交給他的時候,他明明答應過要保護好她,卻不但沒護住人,反而讓她因爲自己的無能而掣肘

    太叔弘握緊拳頭,努力扯動嘴角,散去一身邊北的霜寒,像小時候哄小姑娘時候那樣開口,嗓音嘶啞:“妤妤,哥來接你了,我們回家。”

    裏面沒有動靜。

    “妤妤,”太叔弘嗓音低啞,帶着祈求,“妤妤,我們回家,哥哥錯了哥哥再也不丟下你了,我們回家,我們一家人以後都好好的在一起過日子,好不好”

    “祖父很想你,我也很想你我們回家,以後一家人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

    太叔弘以爲自己永遠不會後悔自己選擇了拼死沙場,不後悔燃燒自己的歲月與生命來不教胡馬度邊關。哪怕重來一次,他也依舊會選擇捨棄華京的醉生夢死,來戰場守護一方子民

    可當他有一天突然發現,他虧欠家人的可能真的會再也還不了的時候,他第一次後悔

    他還記得他固執地以爲所有人都要阻止他去實現抱負的時候,當年那麼小小的軟軟的姑娘,一本正經地從背後拿出她抄錄整理的孤本兵法送給他的樣子。

    他以爲她會生氣,也想過她會失望。

    明明他是兄長,卻從來不曾幫她打過一次架,還總讓她趕來幫他收拾爛攤子,可她卻眉眼彎彎,說她爲他驕傲。

    而他呢

    太叔弘一想到當年他無能爲力地生生看着妤妤一日日衰弱,最後還被人剜去心臟,被人封入棺木的場景,心就疼得彷彿要裂開

    眼前似乎又蔓延起鋪天蓋地的血色,太叔弘微微垂下睫羽,將眼裏的赤紅掩去:“妤妤,你應一聲我好不好最少讓我知道你還好好的。”

    這三年間,他聽過太多關於妤妤可能還在人世的消息,每次都欣喜若狂,又每次都再次陷入絕望。

    他很害怕這次也還是一場空夢。

    又是一點停頓的安靜,其實時間不長,然而放大到太叔弘眼中,他便覺得分分秒秒都難熬

    他眼角的赤紅愈發濃郁,整個人捏着手裏的銀劍發着不明顯的顫,頭腦中嗡嗡的脹裂的痛,讓他再次要陷入對於現實和夢境的混沌。

    臉上卻驀然一陣溫熱。

    太叔弘茫然地擡首,就看見纖瘦的熟悉的姑娘,正面對他。

    她道,微微笑:“喏,現在看見了,我好好的呢。本來還覺得自己變醜了,想去蹭點補品養好看點再出來見人來着”

    太叔妤一隻手正幫他撫平皺縮着的眉頭,溫熱的指尖最後停留在眼角,一點一點摩挲。

    太叔弘冷峻的臉還是一片空白,眼淚卻已落下,他將大掌覆上太叔妤的手,用臉蹭蹭她溫熱的生了薄繭的掌心,哽咽:“妤妤,真的是你,你沒死”

    太叔妤嘆氣:“哥,先生的課你當真都是忘了乾淨了。”

    太叔弘沒明白,聞言劍眉下一雙與太叔妤兩分相似的青黑眉眼愣愣的:“呃”

    太叔妤語重心長:“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啊。”她怎麼可能那麼容易死。

    太叔弘扯扯嘴角,笑不出來,然而眼裏卻陡然亮起了光的光,他握了握太叔妤的手,將她小巧的手指包裹在掌裏,就要拉着人走:“妤妤,我們回家。”

    沒拉動。

    暮朝歌不知何時也下了車,他站到了太叔妤身後,脖頸上頂着冷冽鋒利的劍尖,動作無礙,從容淡定地取了身上帶着體溫的狐裘,慢慢包裹住了身前的人。

    劍尖隨之深入,有血液從他頸上流下,他卻只伸手環住了懷裏的姑娘,安靜地把下巴擱在了太叔妤肩上,闔上眼閉目養神。

    身邊錦衣衛無聲劍拔弩張。

    太叔妤嘆氣:“哥。”

    她想說,別看暮朝歌看着嬌貴弱氣,心眼可多了,你現在鬥不過他的。而且,你就帶這麼點人還想搶人,真的不是來搞笑的麼又覺得真話說出來有點損,自家人的臉面能留還是要留的。

    於是太叔妤直接以一種兄長無法阻止的手法,行雲流水從他手裏滑出抽過劍。

    劍尖直指身旁空地。

    纖纖細細的身骨流暢優美,隱約幾分武者纔會有的氣勢。

    而原本圍護在三人外一圈的錦衣衛卻是在太叔妤拿過劍的剎那,動作一致地放下了武器,默默退到了一邊。

    太叔妤避開兄長意欲再次握住她的手,彎身撿起了地上的刀鞘,闔上長劍,重新遞迴給了他。


章節報錯(免登陸)